同治二年。成都春熙路科甲巷。
虽已是六月下旬,却没有往年的炎热,连日阴霾密布,天色昏暗。凌晨时分,更是气温骤降,寒气逼人。
总督衙门前灯笼高悬,亮如白昼。一层层台阶,皆被铺上猩红地毯,两边兵士盔甲整齐,昂然肃立。自石达开被押至成都,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过堂了,但此番深夜提审,非同寻常,明显透着特别的意味。
“啪”的一声,一块青瓦从天而降,在台阶上摔得粉碎。兵士们一阵慌乱,瞬间已经有人刀剑出鞘,如临大敌一般。只见一只野猫在屋檐之上虎视眈眈地盯着众人。它好像是被白晃晃的灯光搅了好梦,想上前看个究竟,没想到踩落了一块原本挪位的青瓦。
众人惊魂未定,再看那只猫一纵身,跃上屋前的一棵银杏树,转眼不见了踪影。
众人面面相觑之下,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石达开仍身着太平天国服饰,黄色头巾上绣着鲜艳的五色花,身上的黄缎翼王袍已经褴褛,隐隐透着血迹。只见他缓步向前,拾级而上,气定神闲,好像手脚的铁链完全不存在。其后是他的部将曾仕和等三人,亦神色淡定,一脸凛然。
四川总督骆秉章和成都将军崇实等大小官员早已在大堂坐定。一个时辰前,朝廷圣旨已到——路途凶险,为防不测,石逆就地凌迟处死,不必押解京师。
待石达开等人被押至堂前,两旁兵士齐喝:“跪下!”石达开毫不理会,见面前放着几张坐垫,便拎起脚链,在中间那张盘膝而坐。曾仕和等人也仿效坐下。崇实刚想发话,见骆秉章示意,便将口边之话咽了下去。
大堂一片寂静。
骆秉章目光炯炯地望着石达开,问:“自将军来蓉数日,我方已约谈多回,今日我再问一次,汝愿降否?”
石达开道:“既已多次,阁下应知我舍命以全三军之初衷,不必饶舌。”
骆秉章又问:“将军刚过而立之年,难道不为自己惋惜吗?”
石达开微微一笑,道:“满清大厦将倾,死了一个石敢当,还有更多掘墓人,何来惋惜?此正值子夜时分,新旧交替,刚好上路。”说罢从容起身。
两边兵士手提生死牌,刚欲上前捆绑,骆秉章说:“且慢!取好酒给将军壮行!”
一兵士取来早已备好的一瓮酒。石达开接过,低头嗅闻。曾仕和等人齐呼:“主帅不可饮,不可饮,定为毒酒!”
石达开仰天大笑:“我等犯的是谋逆之罪,依律当凌迟,如能全身而死,岂不是赚大便宜了?”
骆秉章心头一凛:“我钦佩将军是条汉子,怎奈皇命不可违。此酒来自仁怀,民间称为茅台。我知将军喜欢,且为壮行一用。”
石达开抚瓮而立:“阁下果然知我懂我。想当初,我兵发黔西,驻兵大定,与当地苗人欢宴,饮的就是此酒,还曾赋诗一首,千颗明珠一瓮收,君王到此也低头。五岳抱住擎天柱,吸尽黄河水倒流。”
骆秉章说:“此诗豪迈之至,佩服!只不过‘君王到此也低头’,似乎暗藏天意哟。”
石达开仰天长叹:“天意也罢,人意也罢,成也英雄,败也英雄,大丈夫立世,当为顶天立地的好汉。只可惜我天国无端生变,祸起萧墙,今生壮志难酬矣。”说罢,将瓮中酒一饮而尽。
曾仕和等人侧身,齐声喊:“主帅先行!”
石达开昂然而出,三部将紧跟其后,众多行刑人员也一拥而出。
骆秉章眉头紧蹙,神色黯然。崇实见状,耳语说:“大人怜悯了。此类悍匪造反多年,死有余辜。”
骆秉章痛心疾首:“虽为败囚,亦是英雄。此等人才实属罕见,不能为朝廷所用,已是国家之憾,成国家之敌,便是我朝每况愈下的根源。”
顿了顿,骆秉章又自言自语道:“且只盼他受刑时少些苦痛吧。”
若干年后,清末文人许亮儒在其《擒石野史》中写到:“达开自就绑至刑场,神气湛然,无一毫畏缩态。且系以凌迟极刑处死,至死亦默默无声。世人或曰达开为真奇男子,或曰骆文忠公秉章惜达开为英雄,以酒壮行为名,实下了麻沸散也!”
断案
清代花县(现广州市花都区)有一富户,他死后,两个儿子闹着分家,都想多占父亲留下的财产。
哥哥认为自己居长,对家里的贡献多,分财产自然要先拣优厚的,余下的才轮到弟弟。弟弟则认为自己才成家不久,更需要有经济保障,于是寸步不让。
无奈老爷子走得突然,对家中财产如何分配也没留下遗言。于是,两兄弟私下商量不成,便都想请外人来帮着自己说理。
起初,两人找到族中长辈,想请他们来主持公道。岂知长辈知道最难断的就是家务事,又恐得罪两兄弟中的某一个,于是都摇手缩头,不理此事。
兄弟俩一急,便将此案告到县衙。
官司开审之前,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谁?骆秉章。
骆秉章是花县炭步人,曾任湖北按察使,因母亲去世,正在家中守孝。由于他一直在朝中为官,与当地官员颇有往来,两人都想,若是骆大人帮忙,这个官司便有赢的希望。
先是哥哥找到了骆秉章。骆秉章了解到来龙去脉后,并没有表明态度。他先问:“令尊大人留下多少财产?”
哥哥一听,以为骆大人愿意出手相助,便老老实实地将家中田地、房屋、银两等一一道来。
骆秉章说:“按照俗例,作为长子分配财产应该优先,多占一些,因为长兄在家中创造这些财富时曾付出较大的辛劳。俗话说,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要我出手帮你,你能拿出多少钱来打点呢?”
哥哥说:“骆大人若帮我,我愿出一千两银子。”
骆秉章说:“那好,一言为定!”
隔天,哥哥送来一千两银子。骆秉章收下后,弟弟又找上了门。
骆秉章佯装一切不知,听弟弟说了此案的来龙去脉后,一样没有表明态度,他也是问:“令尊大人留下多少财产?”
弟弟一听,知道骆大人愿意出手相助,便也将家中田地、房屋、银两等一一道来。
骆秉章说:“你年纪尚轻,创业亦没经验。中国人历来讲究尊老爱幼,按理你应该优先分配家产。可你兄长不同意,那只好打官司,要打赢这场官司,不出点儿银子是不行的。”
弟弟说:“如果判我多得,我愿出一千两银子。”
骆秉章说:“实话告诉你吧,你兄长也想打赢这场官司,他已经找到了我,并且给了一千两银子打点用,你也是一千两银子的话,那我就为难了。”
弟弟想了想,反正钱财是父亲留下的,不需吝啬,只要打赢官司,破费点儿又算什么呢?于是便说:“骆大人,我愿意拿两千两银子。”
骆秉章竖起大拇指,说:“爽快!你打点的多,当然帮你打赢,立即拿钱来。”弟弟返回家后,马上送来了两千两银子。
骆秉章又传话给哥哥说:“你弟弟送来了两千两银子,你只送来了一千两银子,这官司不好打了。”
哥哥想了想,说:“既然如此,我再出两千两银子,总计三千两银子,这官司一定要赢!”
骆秉章说:“如此甚好,这官司你一定能打赢。”
第二天,哥哥又送来两千两银子,骆秉章如数收下,又传话给弟弟:“你兄长总计送来三千两银子,叫我帮他胜诉,你看怎么办?”弟弟此时骑虎难下,不打会输,打下去又没钱了。
骆秉章说:“钱少当然打不赢的,没钱,我可以帮你先借,反正赢了官司后,你有大把家业可以抵还啊!”
弟弟为争口气,表示愿意出四千两银子,并当场写下两千两银子的欠条。
第二天,骆秉章让人将两兄弟一齐叫来。两兄弟见面,颇有些尴尬,正不知如何是好,骆秉章说话了,他先对其兄说:“你弟弟为了打赢官司,已经出到四千两银子,现金花尽,不惜举债打官司,你看怎么办?如果坚持打下去,你还要回家再拿钱来。”
兄弟俩瞠目结舌,深悔财产花去了大半,果真是未见官先挨八十大板,好比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骆秉章望着两兄弟,正色说:“人之至亲,莫如兄弟姐妹者,所谓同气连枝各自荣,些些言语莫伤情;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回为弟兄?兄友弟,弟恭兄,人之伦理。即便隔居分灶,也不分你我。你俩有同胞共乳之情,若因一点儿财产而祸起萧墙,萁豆相煎,岂不是让令尊大人在天不得安宁?”
听了骆大人的一番道理,兄弟俩面红耳赤,惭愧不已,当即表示不再分家,共同创业。
于是,骆秉章将银子和欠条如数退回。兄弟俩终于明白骆大人一片苦心,于是一同到县衙撤了诉状,从此和睦相处。
(原刊于《辽河》202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