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庆元
出怀柔城,向北,再向北。山一层层高,云一层层低。汤白河像一只不肯回家的小猫,时而左,时而右,在公路两侧跳来跳去。长城垛子像躲在山脊后的狐獴,偷偷探出头来,观察着闯入的不速之客。车过垭口,风突然收声,一切豁然开朗——田是层层稻浪,房是片片青瓦,长哨营到了。
清晨,雾还没醒,先被满山的颜色推了一把。那绿与黄不是一笔涂成,而是千笔万笔,深深浅浅,层层递进,像一首悠然的长调,首尾相衔,音韵悠长。在这色彩的缝里偶尔探出一角飞檐,翘着鱼尾,是满族人家正房上的“喜鹊尾”。风里传来声响,是昨夜下过的那场雨,终于脱离了瓦的滞留,落在了檐下石阶上,像谁轻轻拨动了琴弦。
山路旁的汤白河活泼跃动,进了谷地忽然变得文静起来,碎银般闪着,碎玉般响着,动静清亮,却不聒噪。岸边几只白鹅踱步,红掌划破水面,留下“一”字或“人”字。
沿乡道往里走,韵味更浓。路肩的虎皮墙上,彩绘着“二贵摔跤”“跑旱船”,颜色被山雨洗得发亮。再往前,一排青砖灰瓦的“口袋房”静静躺着,房山墙外,满族老太太正用“摇车”哄孙儿,口中哼着《摇篮曲》:“悠悠喳,巴卜喳,小阿哥,睡觉吧……”声音像从遥远的白桦林里传来,带着松脂与鹿铃的清凉。
午后,云开了,阳光像一匹金黄的绸缎,从山顶滑下,落在长哨营的主街。街心,一座仿古牌楼拔地而起,斗拱飞檐。穿过牌楼,便是“八旗广场”,在这里,一场热闹的演出进行中:男人穿箭衣、蹬战靴,女人着旗袍、挽“两把头”,正围成圈,跳起“莽式舞”。鼓点一响,地也颤,山也颤,游客的脚步被黏住,心被点燃,仿佛一瞬间,所有人都成了舞动队伍中的一员,跟着风,跟着云,跟着山谷的回声,旋转、跳跃、飞扬。
傍晚,登上后山。夕阳像一枚熟透的山楂,搁在大山的唇齿间,慢慢被咬碎,汁水溅得满天都是。俯瞰长哨营,炊烟升起,一缕缕乳白,与山岚交织,像是谁用狼毫蘸了清水,在宣纸上轻轻晕染。远处,汤白河闪着碎金,像一条被风拉满的弓弦,把这里的昼与夜,紧紧系在一起。风从塞外吹来,带着青草与牛羊的味道,也带着历史的尘烟。
下山时,月亮已升,像一面银镜,挂在“喜鹊尾”上。绚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让人心里暖暖的。远处,篝火点起来了,琴声与鼓声齐响,火光照亮每一张笑脸。你走过去,接过一碗甘洌的美酒,咬一口香甜的黏豆包,听老阿玛讲“鹰猎”旧事,看小格格学“寸子步”。
那一刻,时间被山风轻轻吹慢,你不再是过客。此处悄悄飞舞的一粒萤火,落在汤白河的波心,落在稻浪的眉间,也落在自己忽然柔软的心口。
夜深了,车要回城。再翻垭口,回望山谷,只见一条灯链蜿蜒,像女子旗袍上的盘扣,把整座山扣得严丝合缝。你知道,那盘扣里,扣着长城的砖、稻浪的穗、河畔的树、广场的舞,也扣着你刚刚放下又悄悄带走的一缕乡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