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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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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心爱抚每一个日子

日期: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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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9版:文化周刊       上一篇    下一篇

2011年10月,铁扬在画室创作。

《铁扬文集》。

作品《放牧》。

作品《赵州梨花》。

10月24日,铁扬美术馆展出铁扬先生部分画册及文学作品。 本报记者 刘萍摄

作品《山上有羊群》。

九十载春秋,铁扬先生以画笔与文字为犁,深耕岁月,在跌宕起伏的时代里,将苦难淬炼为光,将时光织锦成诗。

他用爱滋养创作,以纯粹抵达高度。他的画作,从《赵州梨花》到《红柜系列》,色彩鲜活,意境超然;他的文字,干净而富有节奏,于无声处听惊雷。在动荡年代,他避入太行,守护内心的秩序与美;在平凡物事中,他洞察生命的深意,让馒头、土炕皆成哲思的载体。

铁扬先生以从容之笔,写尽人间温暖,绘出世间清白。其艺术,是东方情愫与西方技法的融合,更是生命体验与精神超越的共鸣。读其文观其画,我们触摸到的,是一颗始终向光而行的美丽心灵。

——编者

□闻章

于铁扬先生来说,今年别有意义:

6月,五卷本的《铁扬文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9月,在北京开了新书发布会;10月,在河北科技大学铁扬美术馆举办“时光似锦——铁扬美术馆五周年特展”;11月,中央戏剧学院授予其“终身教授”荣誉称号……有如次第花开。

我去看了特展,展前展后,我也在读铁扬先生的文集。书与画互映、互证,使我突然感悟到好多。我知道铁扬先生是卓有成就的油画艺术家,也是很了不起的作家,但我一直不知道原因。走到现在,我忽然知道了。

■ 爱的力量

铁扬美术馆五周年特展的名字是铁扬先生起的:“时光似锦”。

铁扬先生九十岁,他所处时代,从1935年到现在,经历多在跌宕中,生死战乱、劫难动乱,人生中的种种不堪,他却说“时光似锦”。是在粉饰吗?不是,此恰是他的真实感受,也是他的真诚概括。因为世界是一人一个的,世事难改,但人的境界有高低。灾难与坎坷是有,但能消解、能转化、能超越也是真的。有的人只记住了苦痛与仇恨,活在纠缠与陷入里,有的人却能化坎坷为奇崛,活在超然与奇迹里。铁扬先生恰是能“化”的一位。

能“化”的根本在于“爱”,这是从铁扬先生的书里读到的。他的长篇小说《大车上的我》,写他从出生到15岁的成长历程,写的满是跌宕,也满是爱。还写了千疮百孔,却不会留半点瘢痕,此即“爱”所使然也。

首先说家庭,从祖父那一代开始,屈家(铁扬先生姓屈)成了当地非同寻常的门户,北洋政府招募新军,祖父入伍,随着功勋的建立成为高级将领,自此,这个家族的识见开了。父亲老屈跟着祖父走南闯北,后来成为中西结合的医生。他也是社会活动家,在当地推行新文化运动,创办新式学校。他作诗、谱曲、写剧本,还熟谙舞台上的锣鼓经。奶奶也是走过世界的,于是讲过的南南北北的故事让铁扬先生从小记到老。

这样的家庭,哥哥、姐姐们亦都顺理成章成为革命者。铁扬先生乳名老铁,从老铁到铁老,心底深处磨灭不掉的还是小时候耳闻目睹的那些事和那些人。家庭的熏陶,村庄烟火的浸润,他出演父亲编的戏,唱姐姐教的歌,跳姐姐教的舞……那些美好、天然并带有庄严感的歌舞,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很清楚。

铁扬的艺术恰恰是在这“爱”里孕育、发芽的。上小学时跟着老师画菊花,只有他能画出层次来。老师预言,这个孩子有秩序感,将来在绘画上会有大出息。不久前,铁扬美术馆五周年特展里,有他最早的一幅水粉画叫《金庄》,画于1950年,是他15岁时的发轫之作,已经那样好了。从那时到现在,他的画龄已经75年。其实他的小说《大车上的我》里写的不只是他的童年,直到现在他其实一直“在大车上”,只不过这个“车”是时代之车,亦是心灵之车,亦是能够超越的“车”。

铁扬先生的画作,一出手就在高处,到现在仍是激情满满,不见一丝老态。这次铁扬美术馆五周年特展上,近五年来他的新作大大小小地布满展厅,其惊艳程度不仅不输于前,且笔触更洒脱、飘逸,色彩更鲜活、绚烂。

我也曾诧异,往前推50年,岁月何其蹭蹬,有死于非命的画家,更有迷失方向的画作,而在铁扬先生的画作中,唯见纯粹与美好。不张扬,也不压抑,从不故作什么,也不拘泥于什么;没看到他追风,也没看到他落伍。他始终是从容,是大气,一直稳在一种状态里游刃有余,他是怎么做到的?

直到读了他的书,我才明白,这爱的力量真大。爱是纯粹的外在表现,而纯粹即高度。因有了高度才知方向,办法亦在方向里。在乱时,不低迷,也不狂妄,人在局里,心在局外。他是逃离的,往往是托病,“潜入”太行深处去写生了。

■ 表达的韵致

铁扬的艺术创作源泉除了家乡赵县,便是拒马河一带的北太行,画画是,作文也是。如果说家乡于他有爱,太行山则于他有恩,纷乱时这里庇护了他,也润泽了他,使之一生眷恋。

铁扬先生是真会画,也真会写作。他绘画的色彩运用与大写意的笔触,如他父亲做中西医结合,没有对立与不契,只有超越与融合。他是借了西方绘画方式来表达东方情愫。他那画过无数次的《赵州梨花》,是油画,亦是国画,更是油画与国画的超越状态,只是在画布上布置了些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白色与紫褐,便境界全出。有的画面,一朵梨花也没有画,恰也是画了满树的梨花。“一树恰是千万树”,画面宏阔如诗,色调壮丽如梦。从《赵州梨花》我联想到他那些关于家族的文章,一样是枝枝丫丫,蕴藉极丰。

我惊叹他的文字表现极干净,节奏感极好。更惊叹他的从容状态,越是惊心动魄处,越能不动声色。

铁扬先生的散文《生命诚可贵》,写王先臣、李泽民和李攀贵的死。王先臣是冀中军区第六军分区司令员,李泽民是区政府粮秣员,李攀贵是区长。这三个人与老屈家关系那么密切,而死得那么突然,痛惜都来不及,他却不正面写,而是以《建设新中国》歌曲为线,把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牺牲的烈士连在一起。

王先臣经常来老屈家,关系有如家人。歌曲《建设新中国》他总唱不准调,还让少年铁扬按谱纠正过。一天,王先臣又来了,带着兵。战斗在北边的前大章村打响了,打了一整天,打胜了。打扫战场时,王先臣在街上摇着扇子说:“同志们,打了一个大胜仗,我们胜利了!”话音未落,一颗子弹打中了他。

老屈听闻噩耗,把全家喊出来说:“来,脸朝北站成一排,悼念先臣吧。”

李泽民则是“喝咧”着唱,连走调不走调也不管。1942年大生产运动,这天区里几个人来老屈家开展帮工,干活时大家一直在唱那首歌。敌人来了,于是与屈家人一起钻地道,李泽民领着少年铁扬,还羡慕铁扬个头小,不用弯腰。发现区长不在,李泽民出地道去找,结果没回来。

李泽民葬在他牺牲的那块谷地里,下葬时老屈在一旁说:“摘点鲜花吧,越多越好,也算让他看到了开遍美丽花朵的新中国。”

1945年8月15日晚上,月光里李攀贵来了,进门就喊:“老屈,还有我的饭没有?”他告诉了大家日本投降的消息,然后说:“这下该唱《建设新中国》了。”坐了一会,他说还要去别处作正式传达,唱着歌走了。刚出家门,就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响,老屈说声“不好”,忽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离屈家十几米处,李攀贵中了暗枪,歌声断了,人没了。

借歌写人,也不说壮烈,也不言哀伤,也不讲军民情深,却句句是。句句不是,句句是,此即正是绝妙处。

读书与读画,我交替着。铁扬那些绘画,《红柜系列》《土炕系列》《馒头系列》等,同时能在文章里找到对应。

他爱山村,更爱山村的那些少女少妇们,他请她们入画、入文章。画干净,文字也干净,干净到极处即是圣洁。

铁扬先生独具爱美之眼,你看他怎么看石头。他有一篇《面对石头》,共十节,从家乡的赵州桥写起,一直写到国外的石雕,每一节都可圈可点。在写过米开朗基罗在石头里发现大卫之后,又写到挪威的雕塑家古斯塔夫·维格兰。在维格兰公园,铁扬先生发现这位雕塑家在完成以“生命”为主题的不同雕塑时,分别采用了青铜和石头。铁扬先生总结道:“青铜是尊贵的,尊贵得有几分自怜。而石头只有坦诚,艺术家要创造一个坦诚的世界只有用石头。”而在看过本地一些蹩脚的石雕作品时,铁扬先生这样说:“面对一块石头,败笔是对石头严重的糟蹋和亵渎,这是一种不可救药的拙劣。”唏嘘之深,只因心痛之甚。

在文章《大暑记事》里,有一段写到拒马河的石头:“最使我惊心动魄的还是那些如斗如箕的大石头,洪荒的宇宙把它们无序地排开来,有时你觉得它们实在不是石头,是人,是一河的女人。那真是早已胜过了女人本身。”

石头是女人,且胜过女人。而女人是花,花与妙谛同义。连石头都是花了,那还有什么不是花!这便是铁扬先生的世界,是那样的美,那样的干净,那样的纯粹,全是诗意在流淌。

■ 感悟的奇妙

铁扬先生的记性真好,但他的悟性更好于记性。他说,他之所以写文章,是因为心里故事太多。故事太多就能写文章吗?未必,因为文章不是故事,而是故事的生发与开掘。

可以说,他的那些画作,也是从故事里生发而来。比如他画的《红柜系列》《土炕系列》《馒头系列》等,都来自民间,属于司空见惯,似乎难出效果,因此鲜有人画。但他乐此不疲,画了又画。结果怎样?画中蕴含深邃,意味直达人心。特别是馒头,即便入画,最多是点缀,没见过以馒头为主题的画。而铁扬先生是画了又画,且写文章,像给馒头立传那样,把馒头说透彻了:馒头关乎人命生死,关乎社会安危,能让世人安身立命,亦能祭奠死人魂灵。这还是馒头吗?分明是,又分明不是,其意趣才是馒头的本义。

依然是北太行,依然是贫困年代,他又潜入这里写生了。每每在四壁黝黑的山民家里等饭,一般饭食都极差。这天在一大嫂家的炕上等开饭,心里早已不在乎蒸煮在锅里的是什么了。结果大嫂倚墙冲着他笑,似含有几分神秘。等到揭开锅盖,原文这样写:

“这是一锅馒头,大嫂揉出的馒头很大,大得像扣着的饭碗,在黝黑的锅灶上它们一个个蓬勃着鼓动着自己。在一锅雪白馒头的照耀下,四壁竟也显得不那么黑了。”

戏剧《六月雪》情节,多次出现在铁扬的书里和画里,就因为他8岁时看过这出戏。含冤的窦娥被斩时,一个人蹬在高处向下撒碎纸屑,表示六月飞雪,这竟然使少年铁扬觉得台上台下寒气逼人。铁扬先生从这里悟出艺术创作的本质,他发问:“艺术是什么?表演学是什么?文学是什么?”他说:“真实的雪天的寒冷,永远赶不上舞台上那些飘落的纸屑。”

他能感且能觉,能感是获得,能觉是升华。无论是绘画还是写文字,都是鲜活在这样的状态里。这便是铁扬先生。

铁扬先生总说,他是劳动者,不错,他一直用笔在劳动。笔是工具,笔的背后是心灵。所以确切说,他是一位“心灵劳动者”。他的画作,是经他心灵爱抚过的,他的每一篇文字也是经他心灵爱抚过的,九十年的岁月也是经他心灵爱抚过的,其心光明,所以一路走来“时光似锦”。

(本版图片除署名外均由铁扬美术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