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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天津日报

冀中三日

日期: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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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2版:文艺周刊       上一篇    下一篇

南北萍 题图 张宇尘

  一

  今年“五一”假期的第二天,我开启了“冀中三日”之旅。

  冀中是河北省中部平原地区的简称,是著名的敌后抗日根据地,这里诞生过无数英雄传奇,也涌现出大量优秀的文学作品。《风云初记》《红旗谱》《烽烟图》《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地道战》《小兵张嘎》……那些激荡人心的小说或电影,陪伴了我的成长,也让我对冀中这一英雄传奇的发生地充满向往。

  通过阅读与冀中平原相关的文学作品,我了解到王林、孙犁、梁斌三位作家,他们都曾在省、市文联或作协任过职,在天津度过了后半生,并且都是冀中子弟。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他们在家乡加入共产党,在战火中成长为冀中文化战线的旗帜性人物。其中,孙犁早年即凭《荷花淀》《风云初记》《铁木前传》等名篇奠定了文学家地位,新时期更以思想性、艺术性兼备的《耕堂劫后十种》,让“现代文学大师”的称誉实至名归;梁斌于1957年出版的《红旗谱》是“三红一创,青山保林”八大红色经典之一,连同之后出版的《播火记》《烽烟图》,被称为北方农民革命斗争三部曲;王林的长篇小说《腹地》被孙犁誉为“民族的苦难图”,2009年王林百年诞辰之际,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了纪念活动暨七卷本《王林文集》研讨会,且随着王林手稿被发现、整理,十卷本《王林日记》作为研究资料备受关注。抗战烽火中走出的他们,在冀中留下征战足迹,也留下了宝贵的文学财富。

  按照策划的自驾路线,5月2日中午,我们到了王林家乡衡水大柳林村,感受七七事变后,王林聚起“抗日锄奸团”的大环境——家乡的滏阳河,茂密的树林,遍地庄稼的田野,都曾是他们熟悉的战场吧。

  到孙犁家乡安平县,我们首先参观了位于台城的全国“第一个农村支部展馆”,从中了解到:上世纪20年代,共产党就在冀中广泛播下革命火种,1924—1928年,冀中的中共县级或联合县委员会达到七个,1923—1927年,仅安平、饶阳、深泽三县,党组织领导建立的农民协会等群众组织,即达三十多个,为十年后冀中全民抗战打下了群众基础。

  从展馆出来,我们赶赴孙犁故里孙遥城,村左侧便是“孙犁文化广场”,中间有汉白玉的孙犁半身雕像,他那深邃的目光中是对这片土地的无尽爱恋。前行不远,见墙上大字书写着“梦中每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孙犁年少时离家读书,正值青春岁月便告别家人走上战场,晚年常念家乡,这诗句正是孙犁的心绪写照。

  孙犁故居是仿原格局在新址重建的,虽是初次到访,我对眼前的一切却不陌生,大门处是先生笔下多次写到的冀中的梢门洞,左边院落是他在《住房的故事》里写到的:老人们从盖正房到厢房,再筹划外院,盖起牲口棚、草屋、碾棚、磨棚,再圈起围墙,安上大梢门,才具备富农规模。房子盖好不久,孙犁就走上抗日战场,一去八年。妻子和年迈的父母带着孩子们历尽危难。孙犁的《荷花淀》《嘱咐》等篇章里,有妻子等家人的影子。

  进入正房,堂屋后墙处的条案上,摆放着孙犁半身铜雕像,墙上挂着“富贵吉祥”中堂画,两边对联写着“荆树有花兄弟乐,砚田无税子孙耕”。这一画一联,正合孙犁父亲为人治家的风格。正房里是“大师的足迹——孙犁生平创作展”,两侧厢房,分别为荷花淀派文学资料室和孙犁生前生活用品展室。那些俭朴的书柜、桌椅,那些版本众多的大师著作,那些角度各异的研究论著,正是对墙上悬挂的孙犁手书“大道低回”的最好诠释。

  参观完故居后,已到傍晚,未及细看村貌。可这是《风云初记》里的故乡啊,几百里冀中寻梦,怎能来去匆匆留下遗憾?于是我们决定,转天要二进孙遥城。

  二

  5月3日上午重返孙遥城,亲切感油然而生。向村民了解情况时,竟意想不到地巧遇了孙犁先生的堂侄。孙犁举家迁津后,回家乡时总是住在他家,他也曾到天津照顾过大伯。在他的手机上,我们看了当地媒体采访他的视频,讲的是他年轻时想让大伯帮助他参军或解决工作,孙犁都没同意。这正是孙犁的风格,不会向组织提任何额外要求。交谈中得知,去年的7月11日,即孙犁逝世22周年的日子,孙犁夫妇的骨灰在文化广场后面的梦归园入土为安。我忽然想到:5月3日,正是孙犁先生农历四月初六的生日!二进孙遥城,有了独特而难忘的意义。

  从文化广场西边路口北转,右侧就是梦归园。小园简洁宁静,中有黄色小亭,这就是孙犁先生的安眠之所了。我在心里默默祈祷,愿大师在天之灵,永远护佑他深爱着的这片土地。

  之后,是到杨各庄寻访多次救过王林的堡垒户后人,再到孙犁协助王林编辑《冀中一日》的南郝村。按导航向北行驶不久,开过一座桥,耳闻水声湍急。我想到孙犁写过家在滹沱河南岸,忙停车观看。只见自西南而来的河水在宽阔的河床里奔涌,桥西侧有落下的闸,河水至此如入壶口,跌宕而下,轰响着从桥下十孔桥洞倾泻而出,翻滚着向东北而去。见西侧水边有打鱼人,我们上前打听,果然脚下就是滹沱河。它是冀中重要的河流之一,也是英雄的河流,在它身畔发生过无数抗日英雄传奇。我在孙犁晚年的文字中,看到滹沱河已干涸,曾引为憾事,谁知二进孙遥城,寻访前辈抗战足迹,竟得以饱览滹沱河之壮美,真是意想不到的幸事。

  继续前行不久,一道长堤横在面前,这是滹沱河北大堤。按导航向左上了大堤,约十分钟后,进入杨各庄的一条街道,两边多店铺。我们进了一家诊所,打听当年救过王林的堡垒户后人,诊所大娘不知,但说这条街上住着一位百岁老人何大爷,并热心带我们前去寻找。老人的儿子何大哥听了我们的来意,把何大爷请出来。再次意想不到的是,现年102岁,于1941年入党的何大爷,记忆力仍然很好。抗战时,他是村剧团的演员,和王林很熟,新中国成立后还多次到过王林在天津的家。何大爷讲了当年和另一村民配合县大队一队员,将进村扰民的一个鬼子杀死后扔进滹沱河的旧事,又讲了村里的李国英联系在炮楼里当翻译的小叔子,里应外合端了敌人血债累累的角邱炮楼,被捕后坚贞不屈,被日寇残忍杀害的英雄事迹。在王林书中读过的这段往事,而今听亲历者讲起,令人激动不已。

  问起当年救过王林的堡垒户,何大哥说,那是张文法家。他将张文法的小儿子张志广请了过来。张文法当年是抗日村长,村抗日剧团就是他出资兴办的。曾任火线剧社社长、冀中文建会副主任、文协主任的王林,参加抗战不久就把张文法家作为堡垒户,常来常往,进行抗日宣传活动。张文法的母亲弓寿德老人,深明大义,曾在村里兴办女子学校,和女儿张文英一起担任教师。抗战爆发后,张文法举家支持抗战,王林还认了弓寿德老人为干娘。为掩护来往的抗日人员,张文法还在家中后院挖了地道,方便王林进出,村里人都不知道。张文法的妻子杨淑慧稳重细心,王林还要求情况紧急需钻地道时,盖板掩藏必须由她来做。

  一次,鬼子突然进村,王林已来不及下地道,情况危急。弓寿德老人临危不乱,让家人赶紧随她进南屋,嘱咐口音不对的王林别说话,敌人若问就说是娘家侄子来探病的。脸色发黄、身材瘦弱的老人躺在炕上,额头盖条毛巾,很像病人。王林手提水壶,和家人围在炕前。敌人进外屋后挑开门帘,见一家子围着个生病老人,没进屋就走了。听着敌人走远了,王林“扑通”一声跪在炕下喊了一声“娘”,说:“您就是我的亲娘啊!我十几岁时娘就过世了,您就拿我当您的三儿子吧!”说到这里,志广大哥流了泪,我们也听得热泪盈眶。

  张志广的三姐张珍通过弟弟和我建立了联系,使我了解到张文法一家更多的故事。作为村里当时的富裕户,他们为抗战出钱、出粮,又是坚强的堡垒户,当时冀中区领导人吕正操、黄敬等都到过他家。为掩护王林,张珍的两个哥哥夭折。一次是在孩子半岁时,正值炎夏,母亲杨淑慧因敌人来得急,匆忙把孩子放在前院房屋间的过道,便马上赶到后面藏起王林,和家人一起应对敌人突袭。因过于紧张,敌人走了一阵之后,她才想起前院过道里的孩子,赶过去时孩子已因暴晒而死。另一次是孩子出生不久,在外打游击的王林回到张家,冬天还穿着单衣,杨淑慧晚上到有火盆和油灯的婆婆屋里,给王林赶做棉衣,天亮时回到自己屋,发现出生不久的孩子因没有大人照管而被冻死。现在的二哥,也因当时父母忙于抗战,得病后未及时医治,导致终身耳聋。对这个为抗战作出重大牺牲的家庭,王林称之为“革命家庭”,与之结下了血肉深情,他也因此被称为“安平人民的儿子”。

  曾任冀中军区司令员的吕正操将军,在《冀中回忆录》中说:“作为一名曾经长期生活、战斗在冀中地区的老战士,我对那里的人民,对那里的河流、村庄、田野,甚至一草一木,都是深深怀念的……冀中人民用鲜血和生命保护了我们,培育和壮大了子弟兵。”这是对冀中人民的深情赞颂。

  从杨各庄出来,已是下午两点半。经何大哥他们指点,我们赶赴滹沱河南岸的南郝村。1941年年初,为更好地反映冀中人民的抗日斗争情况,冀中区党政军决定开展“冀中一日”写作运动,这一日定为5月27日。随着宣传动员工作的深入,站在抗战前列的冀中军民,对胜利充满信心,纷纷踊跃参加。由冀西山区回冀中探亲的孙犁,被组织者王林留下,在南郝村帮助编辑稿件,并根据编稿体会,写出《区村和连队的文学写作课本——给〈冀中一日〉的作者们》,连载于冀中军区《连队文艺》和晋察冀《边区文化》,1942年,由冀中文建会油印出版,后又多次再版。

  下午三点多到了南郝村,我们打听村里有没有经历过抗战的老人,又遇意外惊喜——有一位96岁的老党员葛大爷,我们赶紧前往拜访。葛大爷曾在部队多年,身体硬朗,头脑清晰。问起1941年孙犁在这里编辑《冀中一日》的事,葛大爷说他那时是十二岁的儿童团员,在村里站岗放哨,曾见过当时在村里工作的孙犁。

  太多的意外收获,令我们兴奋,于是,之后我们又马不停蹄地赶赴安国县东长仕村和博野县大西章村,孙犁曾在这两处留下耕耘足迹,写下《齐满花》《访旧》《石榴》等篇章。近八十年过去了,寻访中已难觅知情人,但足以告慰孙犁等先辈的是:当年遭日寇铁蹄践踏的冀中,已处处焕发富饶美丽的勃勃生机。这不正是先辈希望看到的吗?

  三

  第三天,即5月4日上午,我们来到保定市区的光园,参观在这里举办的“孙犁手稿著作收藏展”。展品由孙犁研究专家冉淮舟先生提供,内容丰富,有很多手稿、著作珍品,吸引了来自京津冀的众多参观者。我不由想到:2024年7月11日,孙犁逝世22周年之际,他和夫人的骨灰在家乡孙遥城叶落归根;孙犁诞辰112周年之际,在他青少年读书、精神成长的保定,举办了“孙犁手稿著作收藏展”,不正是先生的精神归乡吗?

  保定是具有深厚文化底蕴和革命传统的热土,孙犁就读的育德中学,是当时北方最著名的中学之一;梁斌就读的河北省立第二师范学校,更以“二师学潮”载入革命史册。从光园出来,我们导航去这两所名校,先看到“二师”,进入参观,出来后导航育德中学,显示在马路对面,但对面却是住宅区,只好作罢。后来才知道,育德中学在“二师”斜对面,看到“二师”时,育德中学已在我们身后,就这样与育德中学失之交臂。直到两个月后的7月12日,我二进冀中,专程到育德中学参观,才了却遗憾。

  我第一次读到《红旗谱》时,还只有十岁,读小学五年级。书中写的“二师”的学生们在“学潮”中被反动派封锁,饿得吃榆叶面疙瘩,吃校园里的狗、荷塘里的鱼、藕,校外投送大饼、烧饼,外出抢购粮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来“二师”也似旧地重游。因当时书籍残缺,我没看到最后结局,多年后看到全本,为张嘉庆、老夏等学生的牺牲痛心不已。这鲜花似锦的校园,多少人曾为之奋斗,甚至献出生命啊!

  看过河北“二师”,更坚定了我去梁斌故里的想法。下午两点多,我们到了梁斌家乡蠡县梁家庄。梁斌故居已很陈旧,却看得出曾经家大业大。据《解读梁斌》一书介绍,有一次,梁斌回家,正遇敌人搜捕,上房后走很远还在自家房上。就是从这里,走出了一位坚强的革命者,一位写出《红旗谱》系列红色经典的革命作家。梁斌故居失修,他却在1995年捐出50万元给村小学建教学楼,据说是卖了很多珍爱的藏画。老一辈革命者的高风亮节,令人钦敬。

  出梁家庄向东南方向走了不久,我们进了刘村。1946年春天,孙犁在这里住了三个月,写了小说《碑》《钟》《“藏”》,还遇到一位十几岁就参加抗日工作的战友。这青年曾以抗日为重,拒绝继母让其回家的要求,却最终陷在娶亲后的温柔乡里,已脱离工作四五年。他对孙犁参加抗日斗争的贫苦奔波生活多有嘲笑,孙犁劝他归队,他更是借故推脱,还带孙犁参观他新婚的房间。孙犁在《某村旧事》中写道:革命战士不可在温柔之乡久处。回到冷屋冷炕,他自问:“生活啊,你在朝着什么方向前进?你进行得坚定而又有充分的信心吗?”回答是肯定的。在这被嘲笑的艰苦条件下,他无比踏实地睡熟了。这篇《某村旧事》,写于孙犁大病初愈的1962年8月,是他由热情的歌者向冷静思考者转变的阶段,其间流露出的思想感情,表明了孙犁经革命生涯锤炼出的坚定不移的意志,这对研究孙犁内心世界具有重要意义。

  出刘村南行奔饶阳,已过下午两点半,我们决定先去孙犁工作过的饶阳大官亭、东张岗,然后返津。惊喜再次出现:出刘村不久,汽车开过一座平坦的长桥,桥下呈湾兜状的河水和冲刷明显的河床,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忙定位搜索,原来这里就是冀中另一条重要河流——梁斌家乡的潴龙河!停车后,我跑回到桥上,见潴龙河水像不愿受束缚的巨龙,自西南方向扭转跃动而来,从桥下转向东北而去,留下峭壁一样的河岸和河滩上深潭般的水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潴龙河流域的人民富于革命和抗争精神,这里爆发过反抗剥削压迫的“高蠡暴动”,在抗战中经历了残酷、英勇的斗争——也是这方水土哺育的结果吧。

  之后我们到了饶阳县大官亭。1948年春夏,孙犁在这里做土改工作,受到上级和群众认可,小说《村歌》《婚姻》《石猴》《女保管》等,都写到了大官亭。我们又来到东张岗,1947年冬天,孙犁在这里参加土改,大约工作了三个月。1948年夏季,在大官亭的工作结束后,他又在东张岗写了几篇小说,其中的《光荣》,是孙犁最喜爱的一篇,篇末注有“1948年7月10日饶阳东张岗”的字样。

  本文写到这里时,我意外看到原饶阳县政府办公室的何主任发文,详述了《光荣》的写作背景和人物原型:男主人公尹原生的原型,就是距大官亭和东张岗不远的姚庄的“特等战斗英雄”尹玉芬,当时的庆功游行轰动周边,正在东张岗的孙犁应是观看了庆功场面并见到英雄后,难抑激情灵感,立即写出了小说《光荣》。这是我们冀中之行的又一收获。

  告别东张岗,“冀中三日”之旅画上了句号。感谢冀中的前辈和人民,让我们此行收获满满。汽车在麦海间的乡村公路上穿行,冀中的土地、冀中的河流和这河流与土地养育出的勤劳、勇敢的英雄人民,都让我们发自内心地震撼与感动。这被先烈热血染过的土地,每一寸都似书写着:正义必胜,和平必胜,人民必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