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津的城市肌理中，工业文明的印记从未褪色。从19世纪中叶的天津机器局到20世纪的民族工商业，这片土地孕育了中国北方近代工业的萌芽，见证了民族工业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奋斗历程。
如今，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和产业结构的转型，这些承载着城市记忆与文明精神的工业文化遗产，正面临着保护与开发的双重考验。如何守护好这份珍贵的历史财富，让工业遗产在新时代焕发新生机，成为摆在我们面前的重要课题。
现状：工业遗存焕新生
漫步天津街头，工业文化遗产的痕迹散落于城市的各个角落，有的隐于市井烟火之中，有的在岁月侵蚀下逐渐衰败，有的则在保护中焕发新生机。
深秋时分，金黄银杏与红砖建筑构成独特街景，漫步五大道街区，既能欣赏秋日限定景致，也能触摸天津近代建筑的人文脉络。如今，五大道地区的近代建筑集群，通过系统性的修缮维护，保留了英、法、意、德等多种建筑风格，成为展示天津国际化历史的重要窗口，每年吸引大量游客前来探访。民间自发形成的讲解员队伍，穿梭于街巷之间，向游客讲述老建筑背后的工业与商业故事，让历史文化得以生动传播。此外，一些企业和民间组织也开始积极参与工业遗产保护，通过举办专题讲座、开展田野调查、整理口述历史等方式，挖掘工业遗产背后的历史文化价值。
百年时光流转，坐落于和平区泰安道5号的原开滦矿务局大楼，如今已化身为金融创新运营示范区（以下简称金创区）的“亮眼地标”。原开滦矿务局大楼建于1921年，经两年市场化盘活与专业化提升，转型为天津金融展示中心、金融机构服务中心，成为和平区“金融历史文化区”核心地标。依托解放北路老银行旧址集群及周边文旅资源，该建筑实现“焕彩新生”。目前，天津海河产业基金、北方新金融研究院等高端金融力量已在此落户，使其成为金创区之“眼”。自天津五大道金融论坛对外开放后，参观者络绎不绝，“金耀天津，融启未来”品牌深入人心。下一步，该区域将打造专属金融文旅路线，助力金创区整体提升。
老厂房的红砖墙体承载城市记忆，旧机床的钢铁肌理镌刻工业荣光。作为中国北方重要的工业重镇，天津始终坚守“保护为主、合理利用”理念，通过规划引领、功能重构与文脉延续，让一批工业遗产摆脱“闲置困境”，在城市更新中焕发全新活力。
坐落于海河东岸的天津金茂汇，前身是1937年建成的天津第一热电厂，曾是华北地区最大电厂，见证了天津工业的辉煌变迁。2011年电厂关停后，这座二级工业遗产被纳入海河历史文化街区保护范围，面临着“如何在保护中激活价值”的时代命题。2016年，中国金茂控股集团接手改造，遵循“修旧如旧、新旧并置”核心思路，开启了工业遗存的华丽转身。
改造过程中，设计团队完整保留了老厂房“长进深、高内空、大跨度”的主体结构，修复了标志性的红色砖墙与巨型煤斗群落，将吊车轨道、屋顶桁架等工业构件转化为空间亮点——以195米高的烟囱为记忆点，解构其形体创造新的场景空间，打造了演绎剧场、中央商业办公花园以及儿童游乐中心等，丰富了多层次的空间体验。通过“玻璃盒子”连接体，新建商业空间与工业遗存有机融合，2.05万平方米的综合体中，既有星巴克工业风甄选店、麦当劳城市旗舰店等定制业态，也有1万平方米的城市开放空间与观景露台。2022年12月开业至今，商场入驻品牌超130家，首进天津品牌占比超30%，累计客流突破160万人次，成为海河东岸新消费走廊的核心节点。
而一些隐匿在城市角落的地方，也因其保有历史原貌而散发着独特的魅力。在红桥区锅店街，一片青砖黛瓦的二层老平房得以完整保留，这里曾是直隶总督行馆附近的核心商业街，与古文化街相邻，见证了天津近代工商业的早期繁荣。记者在现场看到，斑驳的墙体上还残留着当年商铺的招牌印记，老旧的木门窗虽已有些松动，但仍保持着原始的建筑风貌。如今，这里成为红桥区为数不多保留完好的近代工商业街区遗址，偶尔会有历史爱好者前来探访拍照。
溯源：津门工业文明的百年根基
工业文化遗产是天津的城市名片，更是民族工业的精神家园。从1866年天津机器局的筹设，到如今工业遗产的保护传承，天津的工业文明从未中断。这些遗产承载着天津的城市记忆，凝聚着民族的创新精神，是推动城市高质量发展的重要资源。
谈及天津工业的起源，长期致力于天津地方史研究的学者周醉天直言：“很多人认为三条石是天津工业的发祥地，但事实上，1866年筹办的天津机器局才是源头。这一历史事实，有大量文献史料和考古发现作为支撑。”
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束后，清政府内的洋务派掀起了一场旨在“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洋务运动，天津凭借其濒临渤海的特殊地理位置，成为洋务运动的重要基地。1866年，时任三口通商大臣的崇厚奉命创办天津机器局，选址于如今的河东区东局子一带，这是中国早期五大近代工业企业之一。最初，天津机器局以生产火药、子弹、炮弹等武器为主，主要供应北方驻军，1867年又在海光寺增设枪炮厂，形成了“东局子造火药、海光寺造枪炮”的生产格局，时人称之为“东局”“西局”。
据史料记载，天津机器局在巅峰时期拥有2700名工人，设有木型厂、枪炮厂、火药厂、机器厂等多个专业分厂，还配套建立了水雷学堂等教育机构，专门培养工业技术人才，甚至接待了第一批朝鲜留学生前来学习先进技术。19世纪80年代，天津机器局已开始仿制潜水艇，其技术水平和生产规模在当时的中国堪称领先，甚至在亚洲也具有重要影响力。
而三条石实则是特殊历史时期形成的民用手工业聚集区。三条石地处南运河与北运河之间的三角地带，因交通不便却便于漕运船只停靠维修，逐渐形成了修船作坊聚集区，早期主要生产铁钉、船锚等简单船用配件。直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这里的小工厂才逐渐增多，但生产的多是挂面机、煤油灯、小农具等民用小商品，生产方式以手工操作为主，无论在创办时间、生产规模还是技术水平上，都与天津机器局存在本质区别。
天津工业文明的传播力不仅局限于本土，更辐射到整个北方地区。1872年，李鸿章在天津创办轮船招商局，这是中国第一家民用航运企业，虽总部设于上海，但隶属于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管辖，成为天津工业向民用领域拓展的重要标志。为解决轮船用煤需求，李鸿章又主持创办开平煤矿（开滦煤矿前身），这一举措不仅催生了中国近代煤炭工业，也直接孕育了唐山这座工业城市。此后，以天津为中心，中国第一条标准轨距铁路（唐胥铁路）、第一家水泥企业（启新洋灰公司）、第一家近代银行（中国通商银行天津分行）等相继诞生，形成了辐射北方的工业文明传播网络。
从军工企业到民用工业，从本土发展到周边辐射，天津工业文明的百年历程，不仅是一部技术革新的历史，更是一部民族奋斗的史诗。华蘅芳、徐寿、唐廷枢等一批工业先驱在此留下了奋斗的足迹，他们身上的创新精神、家国情怀和务实作风，构成了天津工业文化遗产的精神内核，也成为这座城市宝贵的精神财富。
破局：保护与传承的路径探索
工业文化遗产是城市的“活化石”，是工业文明的物质载体，保护好、传承好这些遗产，不仅是对历史的尊重，更是推动城市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动力。然而，从世界范围和国内各地的实践来看，工业文化遗产的保护现状仍不容乐观，世界各地都在尝试找寻破解之道，也在不断试错。大量近代工厂、车间在城市改造过程中被拆除；部分留存的遗产或被闲置废弃，或被随意改造，缺乏系统性的保护规划；遗产的数字化保护、活态传承等工作尚处于起步阶段，许多珍贵的历史信息面临流失风险；公众对工业文化遗产的认知度和保护意识也有待提高，不少人将其等同于普通老旧建筑，忽视了其承载的历史意义和精神价值。
如今，工业遗产的保护与传承已成为全球性课题，许多国家通过创新理念和模式，成功实现了“工业锈带”向“文化秀带”的转型。
作为首个工业遗产类世界文化遗产，位于英国什罗普郡塞文河畔的铁桥峡谷，通过建立10座主题博物馆集群，将旧钢炉、仓库等工业设施改造为展陈空间，结合志愿者沉浸式表演和数字技术应用，让工业历史鲜活可感，每年吸引约30万游客，证明了专业化管理与社区参与相结合的有效性。
位于埃森的“关税联盟”煤矿工业区，如今已成为德国鲁尔区推进“工业文化旅游”的重要地标。在传统工业衰退后，德国以工业遗产旅游为抓手探索资源循环利用。通过功能再造与场景创新，鲁尔区将欧洲最大煤矿改造为集博物馆、艺术中心、设计展馆于一体的综合体，通过国际设计力量赋能，让洗煤厂变身鲁尔博物馆、锅炉车间成为红点设计博物馆，其中100米高的全世界第二大废瓦斯槽被改造成太空意境展览馆，吸引大量游客前来参观。作为德国科教资源最密集区域，鲁尔区拥有14所大学、马普与弗劳恩霍夫研究所等顶尖机构，近30个技术中心与15个转化服务机构为产业升级赋能。其“旧物再利用”的更新策略，既保留工业历史记忆，又打造文化休闲新地标，使整片工业区变身“活态博物馆”，为全球旧工业区改造提供了可复制的范本。
而近年来，国内多地结合本土实际，探索出各具特色的工业遗产保护路径，也为工业文化遗产保护提供了更具本土化的参考样本。作为北京工业的标志性遗产，首钢园在保护百年钢铁工业遗存的基础上，采用“修旧如旧”理念，最大限度保留高炉、转炉、冷却塔等工业设施，打造出兼具工业质感与现代美学的文化空间，2024年吸引游客超1300万人次。园区创新设置“钢铁是这样炼成的”科技沙盘，通过现代技术还原钢铁生产全流程；在三高炉平台设立职工创新工作室展示区，让游客触摸“蝉翼钢”“蚕丝钢”等高端产品，感受工业技术的迭代升级。同时，园区融入滑雪大跳台、文创商店、特色餐饮等多元业态，实现了工业遗产从“生产空间”到“生活空间”的转型，成为老工业基地活化利用的标杆。其成功在于既尊重工业遗产的原始风貌，又通过科技赋能和业态创新，让遗产融入现代生活，实现了文化价值与市场价值的统一。
在周醉天看来，天津工业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在借鉴国内外成功经验的同时，也要结合本土的实际情况，从理念更新、机制完善、模式创新、多方参与等方面入手，探索具有天津特色的保护与传承之路。
周醉天表示，“一部天津工业发展史，就是半部中国工业发展史。天津工业发展史的体系与内容之庞大与复杂，可能连天津人都未必知晓。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做‘匠心津门 铸基百年——漫谈天津工业文明承继与突破’的专题讲座，就是要让更多的天津人知道曾发生在我们这片土地上的辉煌历史，这是天津值得引以为傲的过去，只有知道了历史的发展，才能指引我们的未来，从思维上有所转变，意识到工业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的重要性，增强保护意识和文化自信。”
“我认为，工业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的概念，应该拓展为工商业建筑及非建筑遗产的保护与利用。为什么要这样变更与界定？因为我们天津历史上是一个综合性很强的城市，我们拥有齐全的工业门类，所以我们的工业遗产是很丰富的。同时，我们也有最早期、最强大的内外贸商业体系、商业规模，所以天津在历史上是著名的工商业城市。”
“这对于天津来说，是得天独厚的优势，因为天津的工商业建筑遗产数量众多。但我认为，保护与利用的不应仅仅是建筑和器物本身，更重要的是挖掘与梳理历史文化内涵，传承工业文明思想，这才是工业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的意义。”
在实际操作上，周醉天也给出了自己的建议：“首先，针对产权复杂的问题，可以由政府牵头，文物、规划、住建、产权单位、属地政府等多方参与协同管理，通过协商合作、产权置换、委托管理等方式，明确保护责任和管理主体，打破‘产权壁垒’带来的保护困境。同时，让科技赋能，引入数字化技术，建立天津工业文化遗产数据库，对遗产的建筑结构、历史信息、保护现状等进行全面记录和动态监测，实现永久保存。”?
“其次，我们要加强工业遗产保护专业人才的培养和引进，与高校合作设立相关专业方向，培养兼具历史研究、文物保护、规划设计、运营管理等多方面能力的复合型人才；建立专业的讲解员和志愿者队伍，邀请历史学者、行业专家进行培训，规范讲解内容，提高传播质量，让志愿者成为工业遗产保护和传承的重要力量；同时，搭建学术交流平台，定期举办工业遗产保护研讨会、经验交流会，邀请国内外专家学者分享成功经验，提升天津工业遗产保护的专业水平。”
“最后，推动区域联动，放大集群效应。天津工业文明的辐射范围涵盖唐山、秦皇岛、保定等周边城市，这些城市的工业遗产与天津的工业遗产有着密切的历史联系，共同构成了北方工业文明的重要载体。我们可以推动建立京津冀工业文化遗产保护联盟，整合区域内的工业遗产资源，共同编制保护规划、打造跨区域工业文化旅游线路。例如，串联天津机器局遗址、开滦煤矿旧址、唐山工业博物馆、启新洋灰公司旧址等遗产点，形成‘工业文明溯源之旅’线路，放大集群效应，提升区域工业文化遗产的整体影响力。”
从老厂房到现代商业综合体，这些跨越时空的工业遗产，不仅留住了城市的历史根脉，更成为推动产业升级、丰富民生体验的重要载体。面对这份珍贵的历史遗产，我们既要守护好有形的建筑遗址，更要传承好无形的精神内核；既要借鉴国内外先进经验，又要立足天津实际，探索具有本土特色的保护与传承之路。唯有如此，才能让工业文化遗产在新时代焕发新生，为城市发展注入不竭的历史动力，让天津工业的百年文脉永续流传，成为激励后人砥砺前行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