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余垃圾能干什么?我直接想到的是地沟油和让人窒息的馊味儿,但这些在陈力眼里都是宝。我见过他的“魔法生产线”,用厨余垃圾养育虫子,提炼后成为猫狗宠物食品的蛋白来源之一。打动我的不是他把垃圾变废为宝,而是他早早给自己写下的墓志铭:“这个人,他一生为这个地球产生了50吨垃圾;这个人,他一辈子为这个地球处理掉了500万吨垃圾。”
陈力的手探入虫池,池中万千黑水虻幼虫翻涌,它们已将腐烂的厨余垃圾变成“生命的浆液”。这双曾签署跨国订单、捧过泰国茉莉花的手,九年前,在北京昌平洼里乡居楼的大棚内初见虫群时紧握成拳,成千上万只白胖的幼虫在厨余垃圾中翻涌,第一次看到这个场景的他确实有些发蒙。而站在池边的合伙人许岳虎却神色自若,甚至把手伸进蠕动的虫堆里翻搅。
“试试?”合伙人语气平静得像在邀请他,“虫子会把你手上的死皮和角质吃干净,手会变得特别光滑。”
那一刻,两个“怪人”的命运在滚滚虫浪中悄然交融,陈力没有逃离。这个决定,开启了他将一生与这种“恶心”的生物绑定的旅程,也点燃了他对抗500万吨垃圾的毕生执念。他的执着,让虫子化身为自然界的“炼金术士”,将人类扔掉的残羹冷炙点化为流动的黄金——富含高蛋白的饲料,滋养大地的新生。
厨余垃圾堆成窒息的山峦、汇成腐臭的河流,侵占良田,毒害水源,将温室气体注入地球的脉管。陈力凝视着虫池,仿佛听见被丢弃的馒头在垃圾桶深处无声哭泣——它未曾改变分毫,却在离开餐桌的瞬间,被人类文明抛弃。
“一个人一生会制造50吨垃圾。”陈力的声音穿透虫群沙沙的咀嚼声,“但有没有可能,用一生去转化500万吨垃圾?”这并非诗意的狂想,而是一个理工男作出的承诺。他俯身,任由一只幼虫爬过手背,那微痒的触感,是生命对生命最原始的契约。他以执着为桥,让人类丢弃的东西重归自然宏大的循环。垃圾的终点,因一个人的坚守,成为新生的起点。
小镇年轻人现实的淬炼
从曼谷街头到密云农场
1994年,西安交通大学校园里,陈力胸前的校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个从“三线工厂”走出来的年轻人,正享受着“天之骄子”的荣光。晚自习的教室里,他盯着机械制图作业上那些复杂的线条,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旁边的同学运笔如飞,仿佛那些三维结构天生就印在脑海里。“这里应该用剖视图表现内部结构。”同学不经意的一句话,像针一样刺进陈力心里。他逃出教室,漫无目的地走着,校徽不知何时掉落在草丛里——那枚曾经赋予他无限荣光的金属片,此刻显得如此沉重。
这种迷失在毕业时达到顶峰。当同学们兴奋地讨论着外企录取通知和留学计划时,陈力却在宿舍床上辗转反侧。某个深夜,他翻出满是灰尘的日记本,在最后一页用力写下:“所谓理想,是迷雾中的灯塔,还是自缚的茧?”这个问题,要等到十七年后,在昌平的一个养鸡场里,才会得到解答。
1999年,某电视机生产企业上海分公司的销售办公室,陈力小心翼翼地熨烫着自己人生中第一套西装。经理将厚厚一沓客户资料扔到桌上:“把这些资料按区域整理好,下班前交给我。”这一刻,这个名校毕业生的骄傲被击得粉碎。接下来的三个月,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资料、复印文件、端茶倒水。他认为年轻人多干活是应该的,所以下乡做促销活动时,自己上台主持、唱歌。到现在,他依然记得当时唱的是《广岛之恋》。某个加班到凌晨的冬夜,他在洗手间看着镜中憔悴的自己,突然想起大学时写下的那句话,苦笑着打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地搓了一把脸。
转折发生在2004年的泰国曼谷街头。公司派陈力开拓泰国市场,这个不会说泰语的年轻人开始了真正的“扫街”生涯。7月的天气十分炎热,陈力和翻译拉着电视机样品穿梭于泰国东北部的大部分城镇,汗水浸透的衬衫紧紧贴在背上。
陈力度过了漫长的十年,那也是非常珍贵的青春时代。他从职场小白一路“升级打怪”,带领团队实现目标,赚钱、买房、结婚。忙着在现实中赶路,基本不会抬头看天,理想被埋在了现实里。
十年职场浮沉,当所有人都以为陈力会沿着跨国公司高管的轨迹前行时,他却选择了离开。2015年,他与三个伙伴创建了“爱因斯坦生态养殖项目”——养鸡。他看着鸡在农场里跑来跑去地觅食,能看整整一下午。一个伙伴说他有病,得了“饲喂强迫症”。他管自己养的鸡叫“姐妹”,它们想下蛋就下,不想下就不下,特别自在地享受“鸡生”。
这一年的北京密云,陈力在农场里弯腰捡拾鸡蛋的身影,让前来探望他的老同事惊掉了下巴。“姐妹,今天下蛋辛苦了。”他轻抚母鸡的羽毛,那温柔的神情与当年唇枪舌剑的销售总监判若两人。正是这些被他唤作“姐妹”的鸡,将他引向了命运的转折点——为了寻找更好的蛋白饲料,他踏入昌平洼里乡居楼农场的“虫虫世界”。
通过虫子的视角
去理解天然逻辑
2016年的初春,昌平洼里乡居楼的大棚里,陈力经历着双重煎熬。黑水虻幼虫在厨余垃圾中翻涌的视觉冲击,混合着发酵后产生的刺鼻酸臭,不断挑战着他的生理极限。更令他焦虑不安的是技术困境——产卵率始终达不到产业化要求。
“又失败了。”技术员沮丧地掀开假绿植,集卵箱里只零星附着了少量虫卵。团队已经尝试过七种植物,产卵效率始终徘徊在40%左右。陈力蹲在养殖池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破旧的工装裤。突然,他注意到裤腿上沾着的几片草叶,一个疯狂的念头从脑子里闪过。
“把仓库里那批废弃的绿色床单拿来吧!”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当陈力亲手将床单撕成一块块碎布条,挂到养殖箱里时,大家的眼神中都流露出几许怀疑。三天后,奇迹发生了:墨绿色的碎布条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虫卵,产卵率突破了80%!那一刻,陈力跪在集卵箱前,指尖轻触着那些比小米粒还小很多的虫卵,“哈哈哈”地放声大笑。因为他读懂了虫子的“语言”:它们要的不是叶片的形状,而是特定的绿色光谱与纤维质感!这场用破床单完成的认知革命,成为他们这些人最珍贵的无形资产。
同样的哲学思维贯穿了整个技术体系。当团队伙伴为是否增设“铺料平整装置”争论不休时,陈力带着他们来到动物园。站在大象馆外,看着新鲜的大象粪自然堆叠在草地上,他若有所悟。三天后,被他们拿来做实验的大象粪,表层已被黑水虻幼虫覆盖,而内部依然保持湿润。“大自然从不铺平粪便。”陈力指着那坨大象粪,“我们要做的不是从人类视角去改变物料的形态,而是要从虫子的视角去理解虫子取食的天然逻辑。”这个决定为公司节省了数十万设备投入,更创造了独特的“层叠取食”模式——虫子从外向内啃食,每一口接触的都是表层物料。
实验室里生死转型
宠物粮的漫漫长路
2019年的寒冬,公司账户上的余额仅够支撑三个月了。陈力面前摆着两份文件:一份是宠物食品市场的分析报告,另一份是员工遣散方案。墙角的实验养殖箱里,新孵化的幼虫正兴奋地啃食着厨余垃圾,它们不知道自己的创造者正面临一次“生死抉择”。
做宠物粮!陈力的这个决定,让技术团队有点儿措手不及。留德归来的伙伴带领研发小组开始了漫长的攻关,实验室的灯光常亮到凌晨。为了测试“适口性”,他们设置了“猫味觉小组”,七只不同品种、年龄的猫成为首批“试吃员”。记录本上密密麻麻记载着:3号试样,橘猫小胖进食15克后离开;5号试样,三花妙妙抓破包装袋。
打击来自市场。当第一款宠物粮以375克规格上市后,经销商的反馈如冷水浇头:“消费者觉得不划算。”仓库里货物堆积如山,陈力坐在货堆旁,感受到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落差。
转机在短视频平台悄然出现。“95后”实习生自学剪辑视频,发布后意外走红,镜头里,黑水虻幼虫吞噬一颗桃子的画面获得百万播放量。团队顺势开通账号,用科普化解公众对虫子的恐惧。陈力亲自上阵演示虫群处理厨余垃圾的全过程,当他把手伸进虫堆时,弹幕爆发了:“虫子真的可以去死皮啊,手真的变光滑了,求链接!”
广东基地,12层立体养殖系统正在全速运转,车间里的传送带每分钟可以输送75公斤经过预处理的厨余垃圾。1.5公斤宠物粮,能减少6公斤食物浪费,实现完美的“废物利用”。昆虫蛋白宠物食品上市之后,因其对宠物肠胃的友好性、低敏性获得了用户的广泛好评和大量复购。而在实验室里,许岳虎也带领着科研团队对黑水虻进行进一步的提纯加工,接下来将会更广泛地应用于宠物食品、宠物保健品当中。
一个人与500万吨
希望写在墓志铭上
今年春天,陈力和许岳虎站在刚刚竣工投产的成都黑水虻昆虫蛋白深加工厂的生产线前,忍不住回想起当年一起在大棚里抡着铲子挥汗如雨的日子。生产线的一端,滚滚“虫流”流入;另一端,带着天然香味的昆虫蛋白慢慢产出。理想变成了现实,这是多么让人羡慕的感受。
“我们这代人注定是过渡者。”陈力的目光穿过忙碌的车间,投向更远的时空,“当未来的孩子问起垃圾去哪儿了,我希望他们看到的不是填埋场,而是遍布全球的虫群工厂。”
他走进养殖车间,虫群啃食厨余垃圾的沙沙声如细雨般弥漫,在巨大的空间里形成了奇妙的共鸣。蹲下身,抓起一把温热的虫粪——这些曾被视为废物的东西,即将变成有机肥料,运往云南的蓝莓种植园。
“还记得那个375克的包装吗?”陈力拿起最新研发的昆虫蛋白宠物零食,包装采用完全可降解材料,这又是一次新的尝试。
在与某公益机构合作的黑水虻科普馆参观通道,小学生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看着那一张张紧贴在玻璃上的小脸,陈力想起当年差点儿落荒而逃的自己。如今,通过千万只虫子,他正在重写文明与自然的关系史。当他最终在墓志铭上写完“他一辈子为这个地球处理掉了500万吨垃圾”这句话时,那些被他拯救的馒头残渣、西瓜果皮、咖啡渣滓……都将在黑水虻振翅的微微声响中,获得永恒。
陈力访谈
把厨余垃圾变废为宝
像黑水虻一样不后退
王小柔:一个人一生产生50吨垃圾,而您做的这件事,可以为地球处理掉500万吨垃圾。这个具体数据是如何测算得出的?
陈力: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到最后离开这个世界,平均每天会产生大约两公斤生活垃圾。假如一个人活到80岁,那么他产生的生活垃圾大约就在五六十吨。一条黑水虻昆虫转化有机固废自动化生产线,一年可以处理垃圾约3500吨。假如能在全球建设200条这样的生产线,那么每年就可以处理垃圾六七十万吨,十年左右,便大致可以处理掉500万吨垃圾了。
王小柔:您用处理垃圾的虫子制造高端宠物粮,让宠物吃“垃圾”,消费者会有心理障碍吗?
陈力:老话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鸡吃虫子会更健康,下的蛋营养价值更高,世界上也不可能没有虫子。我们有整套的昆虫蛋白加工、灭菌、灭活工艺,保证了昆虫蛋白原料的安全性,昆虫蛋白宠物食品每个批次都会送检。
王小柔:如果黑水虻技术全面普及,您理想中未来的城市厨余垃圾处理系统将会是什么样的?
陈力:我想在100年后,城市的厨余垃圾统一投入黑水虻昆虫蛋白工厂,连接后面的农业生态系统——黑水虻昆虫蛋白去投入下一个食物链,比如喂鸡、喂鱼,用虫粪和收集到的氮肥去种菜、种水果,产出的食物端上我们的餐桌,成为人类的美食。那时城市的厨余垃圾处理系统将不再只是一个处理系统,而会变成一个城市农场,源源不断地以黑水虻昆虫蛋白为媒介,生产出食物。我还希望黑水虻技术能成为人类探索太空世界的帮手,在宇宙飞船上建立微型的食物循环系统。
王小柔:黑水虻用三十多天完成从卵到虫的生命轮回,这种短暂却高效的生命形态,是否会改变您对人生价值的理解?
陈力:这个问题真是太有趣了,我研究黑水虻快十年了,还是第一次被问到这样的问题。我想这可能是一个从更高维度看待低维度的问题。黑水虻没有眼睛,没有脚,不过它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它不会后退。我们在养殖盒边观察,发现它们会努力沿着盒子壁向上爬,一次次掉下来,然后一次次地重复。在它有限的生命周期里,一直在努力进食,让自己变得更白、更胖、更结实,让身体储存更多的能量。我设想:假如我是一只黑水虻,那么我大概率会抓紧有限的生命,每天不停地吃,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争取变得更白、更胖、更结实。人生和“虫生”一样,其实都很短,坚持、不后退,找到自己追寻的目标,努力。哪怕最终无法破茧成蝶,在阳光下翩翩起舞,但是也没关系,谁让你喜欢奋斗的一生呢!
(图片由陈力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