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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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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曾照繁华处
细品大观园阴晴圆缺(图)

日期: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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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4版:读书       上一篇    下一篇

王小柔

  《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周汝昌校批,周丽苓、周伦玲整理,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5年10月出版。

  中秋的月色,大抵是一年里最温柔的。它不似元宵灯月那般喧闹,也不似重阳冷月那般清寂,只静静洒在檐角、阶前、池面上,把人间的烟火气都裹上了一层银辉。曾几何时,大观园的中秋就是浸在这银辉里的——秋爽斋前的桂树开得正盛,花瓣簌簌落在石桌上,贾母携着薛姨妈、王夫人坐在铺了锦缎的坐榻上,手里把玩着剔红的月饼盒;宝玉挨着黛玉坐在栏杆边,偷偷把剥好的莲子递到她手心,惹得黛玉抿唇轻笑;宝钗正与湘云分食一块内造的玫瑰露月饼,说笑着回忆上年在藕香榭联诗的趣事;佳蕙、篆儿这些丫头都得了赏,在廊下凑着热闹猜灯谜,猜对了的能拿到一碟桂花糖蒸新栗粉糕。那时的笛声也暖,吹的是《太平令》的调子,伴着满座的笑语,连池子里的锦鲤都似被惊动,摆着尾巴迎着月光游来游去。贾母常说“这样的月色,这样的人,才算没辜负中秋”,那时谁也没想到,这般热闹,竟会在后来的中秋节里,成了回忆里的暖光。

  若想真切触摸这份从热闹到清寂的变迁,读懂中秋月色里藏着的世家兴衰与人物命运,红学家周汝昌先生耗时近六十年完成的《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无疑是最佳的“解味钥匙”。本书不仅是四大名著的名家批点善本,更堪称“红楼真味”的集大成者。它汇校十余种《红楼梦》古抄本,细细甄别文字异讹,力求恢复曹雪芹的真笔原文;数千条紊乱、讹错的脂砚斋朱笔批语,经周先生全面梳理核定后文意晓然,为理解小说思想艺术与创作心理提供关键参考;更收录了周汝昌先生毕生红学研究心得,新增近万字晚年补评,从人物心境到艺术手法,处处见其独到洞见。无论是初读《红楼梦》的读者,还是深耕红学的研究者,都能从中寻得属于自己的“红楼中秋味”。

  月色里的温凉与世家余韵

  这一年的中秋,大观园里依旧清辉遍洒,只是笑声稀了些。贾母让人撤了围屏,将两席并作一处。宝钗姊妹回了自家与母亲兄弟圆月,李纨、凤姐又病着,原本该热热闹闹的席间,竟空了四把椅子。“往年你老爷们不在家,咱们随性请姨太太来,倒比今日热闹些,”贾母拿起银壶,给自己斟了半杯热酒,语气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如今你老爷回来了,团圆是团圆了,却又少了凤丫头的笑话,天下事总难十全啊。”

  周汝昌先生在批点中特别指出,贾母这句慨叹“与‘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遥相呼应”——这正是他校订本的精妙之处,通过梳理脂砚斋批语与原文的勾连,将第七十六回的中秋与第一回僧道对大石的谶语牢牢绑定,让读者一眼看穿:贾府的“团圆”从一开始就带着缺憾的底色,今年席上的“空椅”,不过是这份缺憾从隐性到显性的转折。而周汝昌先生对细节的校勘更见功力,比如贾母命人“将罽毡铺于阶上,令丫头、媳妇们也都团团围坐赏月”,此处“罽毡”二字,他未依从部分版本的“锦毡”,而是据庚辰本、戚序本定为“罽毡”——“罽”是西域粗厚毛织物,多用于户外实用铺陈,与“锦毡”的华丽轻薄相比,恰暗合贾府“外强中干”的处境:昔日中秋必是“锦毡围坐、绣屏映月”,如今却只能用“罽毡”将就,连体面都要掺几分“实用”的无奈,这份细节里的兴衰,若非周汝昌先生校订还原,很容易被读者忽略。

  不多时,笛声从桂花树下飘来,像极了江南水乡的渔歌。众人都停了杯箸,肃然听着,风一吹,桂花瓣落在酒杯里,漾开一圈浅黄的晕。周汝昌先生在批点中曾言“此等境界与热闹喧嚣迥然不同,所谓雅俗之分亦不外乎此”,确实,此刻的笛声没有往年《太平令》的欢快,却多了几分“烦心顿解,万虑齐除”的通透,让席间的怅惘都淡了些。可这份通透并未持续太久,邢夫人的媳妇忽然来报,说贾赦出去时被石头绊了腿,贾母忙命人去看,又催邢夫人回去照料。周汝昌先生对“贾赦绊腿”这一细节的批点耐人寻味:“不是弄〔算〕贾敬,却是弄〔算〕赦死斯〔期〕也”——在周汝昌先生看来,这看似偶然的意外,实则是曹雪芹埋下的“命运伏笔”:贾赦作为贾府长房,他的“绊腿”暗喻家族前行的受阻,连家族的“顶梁柱”都已步履维艰,贾府的衰颓已在这中秋夜的小事里悄然显露。

  尤氏见贾母担心,笑着说“老祖宗别担心,我今日定陪您到天明”,贾母却忽然想起什么,忙道:“是我忘了,你公公去了才两年多,孝服未满,怎好让你撇下家里。”尤氏红了脸,说:“陪着老祖宗,比什么都要紧。”那时月光正斜照在尤氏的鬓角,她鬓边插着一支素银簪子,没有缀宝石,倒衬得月色更清了。孝服的素淡与中秋的团圆,本就透着矛盾,而这份矛盾,恰是贾府当下处境的写照:表面的团圆之下,藏着太多难以言说的怅惘。周汝昌先生在新增的补评里提到,“尤氏的‘留’与邢夫人的‘去’,一静一动,恰是贾府内部‘分崩’的初兆”,这份晚年补评,让这一细节的深意更显清晰,也让读者更懂这中秋节夜宴的“厚重”。

  夜渐深了,鸳鸯拿来软巾兜和斗篷,劝贾母歇息,贾母却摆手“要陪这月色到天明”,又斟了杯酒,望着天上的圆月说:“这月亮也奇,年年都是这样圆,可看月亮的人,却年年不同。”周汝昌先生在批点中借贾母的反应点出深意:“贾母年高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这笛声已不再是单纯的助兴,而是成了贾母愁绪的触发点,它吹的不是月色,而是岁月的流逝、家族的变迁。此刻的中秋夜宴,没有了往年的喧闹,却多了几分“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厚重,而周汝昌先生的校订与批点,正好帮我们读懂了这份“厚重”背后的唏嘘。

  诗行里的清辉与命运谶语

  黛玉是最先离席的。湘云怕她对着热闹反而伤感,便笑着说:“咱们去找个好地方赏月,比在这里凑趣强。”两人沿着山坡往下走,便到了凹晶馆。湘云指着这处景致笑道:“这山之高处,就叫作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就叫作凹晶。”

  说着,湘云便引经据典:“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那里来。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还特意提到陆放翁“古砚微凹聚墨多”的诗句,说:“还有人批他俗,岂不可笑。”黛玉听了,也补出江淹《青苔赋》、东方朔《神异经》中的典故,笑道:“也不只放翁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周汝昌先生在此处批点道:“此表示黛玉之读书亦多,然虽曰湘云、黛玉读书多,实则雪芹读书多之偶一流露,真不可及也。”这份批点,正是周汝昌先生毕生红学研究心得的体现:他不只是校订文字,更能透过人物对话,看到曹雪芹“以人物显学识”的笔法,让读者明白,凹晶馆的“凸凹”二字,不只是景致命名,更是作者文化底蕴的投射。而书中双色套印的格式,让原文与周汝昌先生的批语清晰对照,读者一眼便能看清“人物对话”与“作者深意”的关联,这正是这部校订本的贴心之处。

  月光落在池面上,粼粼然如“晶宫鲛室”,微风一过,“皱碧铺纹”,连空气都似被洗过一般,清透得能看见桂树的影子落在水中。湘云忍不住蹲下身,伸手去碰池里的月影,指尖刚碰到水面,月影便碎成一片银鳞。惹得她笑出声来:“你看这月亮,倒像个顽皮的孩子。”黛玉也笑,找了两个湘妃竹墩坐下,顺手摘了片身边的桂花瓣,放在鼻尖轻嗅:“这样的月色,若不联诗,倒可惜了。”

  湘云正中下怀,指着池边的栏杆:“咱们就数这栏杆的直棍定韵,从这头到那头,数到第几根,就用第几韵,新鲜得很。”两人起身数了,正好十三根,湘云咂舌:“偏是十三元,这韵少,作排律可难了。”黛玉却笑着说:“难才有意思,咱们试试谁强谁弱。”她先起句:“三五中秋夕。”简单直白,却把中秋的时辰点得明明白白;湘云想了想,对:“清游拟上元。”把今日的清雅与上元的热闹对比,倒也贴切。接下来的联句里,“匝地管弦繁”“谁家不启轩”尚带着夜宴的余温,“渐闻语笑寂,空剩雪霜痕”却已染上了人散后的清寂——诗句的意境变化,恰是园子里氛围的缩影,从热闹到冷清,从团圆到怅惘,都藏在这一句句诗行里。

  最妙的是后来那两句。湘云正想着下句,忽然瞥见池里有个黑影,以为是鬼,便弯腰拾了块小石片扔过去,只听“咚”的一声,月影荡散了又聚,竟从黑影里飞起一只白鹤,直往藕香榭而去。这偶然的景致,却成了诗中最灵动的一笔,湘云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寒塘渡鹤影。”周汝昌先生在批点中揭示了这一句的深意:“湘云于赏月时却偏偏想到坐船,乍看令人不解,然若考知日后宝湘二人重逢时乃是船上之事,便悟此种皆是巧妙之伏笔也。”周汝昌先生通过对红楼后续情节的考证,将“鹤影”与湘云未来的“漂泊”命运关联,让这一句诗不再只是写景,更成了“命运谶语”。而他在新增补评里进一步补充,“鹤在古意中是‘高洁之魂’,湘云的‘鹤影’,是她虽历经漂泊却不失本心的写照”,这份解读,让诗句的内涵更显丰富。

  黛玉听了“寒塘渡鹤影”,又惊又喜,跺着脚说:“这一句太妙了,‘寒塘’‘鹤影’,连月色都在里头了。”她望着池里的月影,想了半日,忽然笑道:“我有了”,便念出“冷月葬花魂”。湘云拍手赞好,却又轻声说:“只是太颓丧了些,你还病着,不该写这样过于凄楚奇谲之语。”周汝昌先生在此处的批点一针见血:“湘云已知此句于黛玉之现状与后情相关”。在周汝昌先生看来,“冷月葬花魂”不是简单的抒情,而是黛玉命运的“提前书写”:“冷月”是她孤高性格的写照,“葬花魂”则是她悲剧结局的预告。此前黛玉葬花时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如今“葬花魂”一句,正是对“葬侬”的呼应,她不仅要葬“花”,更要葬自己的“魂”。周汝昌先生通过梳理黛玉前后期的情感脉络,让这句诗的“悲”有了源头,也让读者更懂黛玉此刻的“对景感怀”,成了对生命归宿的清醒认知。

  此刻的凹晶馆,月色依旧,笛声隐约,诗行里却藏着沉甸甸的命运。若没有周汝昌先生的批点,我们或许会只惊叹于“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才情,却难读懂其中的谶语与伏笔。他像一位“解味人”,帮我们拨开月色的清辉,看见诗行背后的人生况味。而这部校订本收录的数千条脂批,更让我们明白,脂砚斋早已看出这两句诗的深意,只是批语紊乱,经周汝昌先生梳理后,“诗谶”的脉络才清晰可见,这正是《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的价值:它不仅是对文本的校勘,更是对“红楼精神”的解读,让我们在欣赏中秋雅景的同时,也触摸到了人物命运的温度。

  茶香里的暖意与生命哲思

  两人正对着诗句出神,忽然从栏杆外的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却是妙玉。她穿着素色的僧衣,手里提着个竹制茶笼。黛玉和湘云都惊了,妙玉却笑着说:“我听见你们赏月联诗,顺脚过来的,这清池皓月,配着好诗,倒让我舍不得走了。”周汝昌先生批点道:“批书人即书中人,现身说法。”这份批点看似简单,却点出了妙玉“现身”的深意——她不是偶然出现的“过客”,而是曹雪芹特意安排的“暖意使者”,为这悲苦的中秋夜注入一丝希望。

  三人一同往栊翠庵走来,妙玉唤小嬛起来烹茶,自己则取了纸笔:“你们的诗好,我替你们写下来,免得明日忘了。”小嬛端来刚沸的泉水,妙玉用茶匙取了些雨前龙井,放进汝窑的茶盏里,注了水,不多时,茶汤便泛着浅绿,漂着两片鲜摘的桂花。“尝尝这茶,用今秋的桂花熏过,暖身子。”妙玉把茶盏递给黛玉和湘云,自己也端了一杯,这杯茶,不仅暖了夜里的凉意,更暖了诗中的悲苦,让凹晶馆的清寂有了烟火气。周汝昌先生在批点中特别提到,“妙玉烹茶用‘雨前龙井’,配‘今秋桂花’,不是随意写来,而是暗合她‘出家而未出世’的身份”,这份对细节的解读,让妙玉的形象更显立体,也让这中秋夜的“茶暖”有了更深的意味。

  写罢二人的联诗,妙玉忽然说:“我也续两句,给这诗添点暖意。”她提笔一挥而就,续诗从“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到“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其中“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一句,尤为精妙。“钟鸣”“鸡唱”是黎明的象征,暗示即便此刻月色清冷、诗境悲苦,天明后仍有新的希望。黛玉看了,笑着说:“‘钟鸣’‘鸡唱’,倒把天快亮的意思写出来了,这悲凉里,倒有了盼头。”周汝昌先生在批点中对妙玉的形象有深刻解读:“观此句方知妙玉虽出家,但不忘自己是闺阁中人。此即透露其内心深处,其身份、性情全与世俗僧尼大有区分。”在周汝昌先生看来,妙玉的续诗不是出家人的“超脱”,而是闺阁女子的“关怀”:她懂黛玉、湘云的凄楚,却不愿她们沉沦其中,便以“黎明”的意象提醒她们黑夜终将过去。

  妙玉续诗的结尾“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周汝昌先生曾对“芳情”二字有过审慎的讨论,这份思考也收录在新增的万余字补评中:“‘苦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一联。苦字是我早年《石头记会真》本所定。今日思之,离骚曰‘苟余情其信芳’之语,然则妙玉岂暗用屈原之名句乎?若然,当改从他本作芳情为是矣。”这份对“一字之差”的推敲,不仅体现了周汝昌先生治学的严谨,更揭示了妙玉的心境:她不是“苦情”的沉溺者,而是“芳情”的坚守者,即便出家,仍保有闺阁女子的雅致与韧性。这种解读,让妙玉的形象更立体,也让中秋的意义更丰富,它不是一味的团圆或悲苦,而是在悲苦中坚守希望,在缺憾中寻得雅致。

  天快亮时,黛玉和湘云辞了妙玉出来,月色已淡了些,东方泛起一层浅浅的鱼肚白。此刻的她们,或许还不知道未来的命运,但在这中秋的清晨,在妙玉续诗的暖意里,她们感受到了一份平静:热闹有热闹的好,清寂有清寂的妙,团圆有团圆的暖,缺憾有缺憾的真。周汝昌先生在批点中说,“这中秋的‘结尾’,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这份解读,让这夜的中秋不再只是“凄楚”的注脚,更成了“希望”的序章。

  当我们捧着这部《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在中秋月色下重读,那些曾经模糊的细节都因周汝昌先生的批点而清晰起来。这部汇校十余种古抄本、梳理数千条脂批、收录毕生研究心得的善本,不仅让我们读懂了大观园中秋的“阴晴圆缺”,更让我们读懂了《红楼梦》的“真味”:它不是一部悲苦的小说,而是一部关于“生命真实”的书,就像中秋的月亮,有圆有缺,却始终温柔;就像贾府的兴衰,有盛有衰,却始终藏着人性的温度。随书附赠的藏书票上印着凹晶馆的月色,夹在书中,仿佛把大观园的中秋也带在了身边。让我们在每一个中秋夜,都能与黛玉、湘云、妙玉重逢,与周汝昌先生这位“解味人”对话,在月色与诗行里,重遇红楼的美好与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