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印着深红色边栏的银号便笺,十六开大小的毛边纸,老中医的行书、小楷一气呵成,平和、流畅,像是对病人的病情有十足的把握。处方单的纸发黄,并有渍痕,下边沿也破损残缺。从便笺的印制格式和银号名称分析,处方单的年代应该是民国时期。我试着在手机上搜索了一下,没有银号的准确信息,但立马找到了开处方老中医沈绍九的词条。先生早在80多年前已驾鹤西去。看来这是一份有故事的处方单,现在被精心地框裱了出来,挂在四川一家中医药博物馆的橱窗中,俨然一幅古朴雅致的书法小品。
凝视着这份已然是书法作品的处方单,我无法了解它背后的故事,却越看越觉得韵味十足。便笺的红色边栏配以墨黑行书,规矩中透出豪放,很符合传统的审美情趣;处方单上有两味中药:尖贝与犀角,当属名贵,药房为示慎重和负责,盖上“真正”二字印戳,如书法作品中鉴赏者加盖的“拦腰章”;左上角标注的“八角二”为配药价款,上盖篆字章为药房名号,估计是表明药费收讫的意思,可看作书法作品收藏者的“闲印”。
旧处方单成为艺术品,想必是小众的,却有其独特的魅力,足见策展人的匠心独运。
也是在博物馆,我碰到一个名为“契约中国”的临时展览,一张张古、旧、老的契约被装裱出来,作为艺术品被收藏、展出。展品中,一张光绪三十一年(1905)已经有些黑黄的官契,吸引了我的注意:因奉旨建造正定至太原的铁路,占用石成侯土地四分二厘,平定州对其被占用土地及青苗损失进行赔偿。这份官契上,格式化的内容以正楷字石印,从右至左分栏竖排,具体人物、地址、时间、金额及画押等不确定项,则由毛笔小楷字填写。整份契约分两部分,左边是一些文字和印章,右边为一幅黑白写实画:一座巍峨大山占据大半幅画面,山间几处窑洞点缀,山脚近景为两个官员模样的人影,注视着一列行驶中庞然大物般的火车……古老土地的宁静,正被现代文明的轰鸣声打破,呆板的契约顿时活泼起来。在一份道光二十九年(1849)外乡人的租房契约上,高大、气派的徽式民居前有两个人影,短衫人躬身面对穿长衫戴瓜帽者在述说着什么。
“契约中国”的大多数展藏品为民间契约,有的填写在印制的“官契纸”中(便于官方收税),有的在普通宣纸和毛边纸上书写,内容多为土地与房屋买卖事宜,无一例外地画有图画:或农家小院、毛驴老井,或田地树木、山石人物……彩墨、黑白都有,字与画浑然一体,相映成趣,古人原来如此文艺、浪漫。
观赏中,发现一份契约上的文字与图画间似有种孤立感,仔细看,发现了端倪,或者说是“破绽”:字与图是拼接而成的。我恍然大悟,所有契约上的图画都是后期补作,包括那份官契上行驶的火车。怪就怪博物馆展厅的灯光太暗,又隔着橱窗玻璃后的一段距离;必然也要怪补画者惟妙惟肖的精湛技艺,“骗”过了我的眼睛。
在一幅补图上,我找到题款人。一番搜索,查找结果出来了,题款人是长江边马鞍山的一位画家。很多年前,在皖南一带写生时,他偶然见到写在土纸上的民间文书,因为画画人有一种天生对老字纸的亲切感,便买回来慢慢看。那些原来是一张张契约,每张都有时间、地点、人物,更有故事。后来越收越多,看着这些有上百年历史的字纸,他总想鼓捣点什么出来。有一次去珠海,经南国海风一吹,他开了窍。契约上的文字言简意赅,留白多,特别是签字画押、见证人、执笔人及日期处,有大片空白,他便根据契约内容,或房屋,或田地,或山水……创作出一幅幅国画,跃然故纸上,恰如契约原本就有的背景图。
为拓展空间,画家又找来类似的土纸,与一些契约裱接后再进行创作,画面语言更丰富。典型的便是那份“行驶着火车”的官契,让我“上当”。但我甘心。
于是,一种独特的名为“中国契约的山水画”诞生了。从2012年第一次在北京恭王府开展,至今已在上海、广东、安徽、云南、甘肃等地举办几十场“契约中国”画展。据说曾有订立契约者的后人,激动地站在画前,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