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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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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岭上“中国地”(图)

日期: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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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2版:文艺周刊       上一篇    下一篇

董恒波 题图 张宇尘

  清风岭的石头是有记忆的。

  这座横亘在辽西朝阳南部的山岭,峰峦如聚、清泉似练,本是省级风景区里寻常的一抹青绿,但当目光掠过那些被岁月啃噬的岩壁,触摸到“中国地”三个深嵌石中的刻痕时,所有自然景致都成了历史的注脚——这里藏着东北大地14年沦陷史中,唯一不曾褪色的中国红。

  我来清风岭,专为寻访这片倔强的土地。

  何为“中国地”?

  当年日寇侵占东北14年,但有一块土地始终没有沦陷,被后人称为“中国地”,这个地方就在清风岭。十多年前,电视连续剧《中国地》就是根据这段真实的历史改编的,剧中主角抗日传奇人物赵老嘎,历史上确有其人,真名叫王文福,被人们称为王老凿。“老凿”是辽西方言,意指倔、犟、一根筋。伪满时期,王文福带领群众与日伪军对抗了14年,从而保留了东北仅存的、没有沦陷的“中国地”……

  伫立在当年《中国地》剧组留下的外景拍摄地前,目之所及,似有一串被岁月摩挲得温润的珠子,串起了银屏内外的记忆。

  顺着石板路往岭上走,最先看见的是那座炮楼。砖石垒砌的墙面上,还留着刻意做旧的弹痕,像一道道凝固的伤疤。炮楼的瞭望口朝着山谷,风从那里穿过去,呜呜地响,恍惚间能听见当年剧组里道具枪的脆响,混着演员们的呐喊,在山谷里打了个转,沉进了脚下的泥土里。墙根处长着几丛野菊,黄灿灿的,把炮楼的冷峻衬得有了几分烟火气——就像当年王老凿们守着的岭,再肃杀,也藏着人间的暖。

  往深处走,是几排老乡家的土坯房。

  茅草屋顶被风吹得有些歪斜,木格窗上糊着的纸早已褪了色,露出里面斑驳的木棱。推门进去,吱呀一声,像惊动了屋里的光阴。土炕上还摆着粗布被褥,墙上挂着褪色的玉米棒子和红辣椒串,灶台上的铁锅蒙着层薄灰,仿佛前一刻还有人在这里生火做饭,柴烟的味道刚顺着烟囱飘走。阳光从窗棂里漏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落在墙角的陶罐上,罐口结着细密的蛛网,网住了微尘,也网住了拍戏时留下的热乎气。

  路边的碾盘还在,石磙子上的纹路被磨得光滑,边缘却依旧锋利,像还能碾得出当年的谷香。旁边的老槐树浓荫如盖,树身上系着红绸带,是后来游人系上的,风一吹,绸带飘起来,倒像是树在轻轻摇晃,把那些镜头里的故事,摇成了叶子间的絮语。

  走在这里,指尖划过土坯墙的颗粒,摸到的是道具师傅的匠心,更是历史的质感。那些炮楼、土房、碾盘,本是剧组搭建的布景,可站在清风岭的风里,它们就活了过来,不再只是镜头里的背景,而成了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桥的那头,是王老凿们用血肉守护的“中国地”;桥的这头,是我们踮脚张望的眼神,能从斑驳的墙影里,看见一个民族不屈的脊梁。

  风穿过整个基地,带着山野的清冽。远处的山梁依旧沉默,却像在轻轻颔首,把那些被镜头定格的瞬间,记录成岭上永恒的风景。

  电视剧《中国地》中的赵老嘎,是艺术加工后的人物,他的形象融入了众多辽西抗日英雄的故事。

  而生活原型王老凿却是真实存在的,他不是披甲的将军,只是清风岭上一个把根扎进岩缝里的庄稼汉。他的枪或许锈迹斑斑,他的队伍或许只是些扛着锄头的乡亲,但当他站在岭头,对着漫山遍野的石头喊“这是咱中国人的地”时,那声音里裹着的,是这片土地最原始的力量。你看那岭上的树,哪怕石缝里只有一抔土,也要把枝干挺向天空;你看那山涧的水,哪怕遇到千重岩,也要绕着弯往前奔——这便是土地教给人的道理:守得住根,就熬得过寒冬。

  在清风岭,我和乡亲们聊着王老凿的故事,这位抗日时期的传奇人物,一直活在人们交口称赞的乡土语言里。

  老人们说,王老凿不是啥大人物,就是土生土长的清风岭人,脸膛黑红,手上全是老茧,说话像扔石头,砸在地上能弹起来。可就是这个普通的庄稼汉,在日本人的铁蹄踏进辽西那年,把家里的几杆猎枪往石台上一蹾,对着岭上的乡亲们说:“清风岭的石头是咱的,树是咱的,命也是咱的。小鬼子想上来,先问问这山答应不。”

  传闻里,他的眼睛像鹰,能在黑夜里看清山路上的动静。有一回,十几个日本兵想偷偷摸进岭,刚到山脚下的“一线天”,就被他带着人堵了个正着。石头从山上滚下来,像打雷,土炮“轰”地一响,烟一散,岭还是那道岭,只是山脚下多了几具侵略者的尸体。从那以后,日本人知道清风岭有个王老凿,像块硬骨头,啃不动,还硌牙。

  随我一同来访的一位县中学历史教师说,王老凿护着的不只是岭,更是“家”。那几年,周围的村子遭了殃,房屋被烧、粮食被抢,只有清风岭,像个铁打的堡垒。他让人在山坳里藏了粮食,在石岩后挖了地窖,谁家有难处,他背着枪也会送过去。有个姓赵的老汉,儿子被抓了壮丁,老伴儿哭瞎了眼,是王老凿夜里摸下山,从鬼子的据点里把人抢了回来,自己胳膊上挨了一枪,血把粗布褂子都浸透了。

  “中国地”这三个字,就是那时候喊出来的,不是官府封的,是岭上岭下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叫开的。他们说,别处可能成了日本人的地盘,可清风岭,有王老凿在,就是咱中国人自己的地。地里长的谷子是中国的,岭上飞的鸟是中国的,连风都是中国的风,吹得硬气,吹得有血性。

  当然,说起他的本领,老百姓的描述都多多少少有一些夸张,什么一手好枪法,百步穿杨、飞檐走壁。其实,我早已在朝阳市委党史办里查到了关于王老凿的历史资料。

  九一八事变后,在朝阳县南部组织民众抗日武装的王老凿已经58岁了,那时候这个地方还不叫清风岭,而是叫石明信沟。王老凿依托着这里山势险要、易守难攻的特点,与日伪政权抗衡,坚决不投降。

  对这样一个“不合作”的反抗者,日本人所有的利诱收买均告失败,于是血腥镇压开始了。

  一次残酷的血洗石明信沟的“围剿”,发生在1934年12月17日,日伪军出动了一千多人,在这里进行了整整六天的“搜剿”,共有34名群众惨遭杀害,韩杖子、孟杖子、西南沟等三个自然村的200多间房子全部被烧光,所有财物被抢。

  日伪军撤走后,王老凿立即带领群众回到沟里,重建家园,拒不降敌。

  1938年11月26日,30多个日寇又分乘两辆汽车突然闯进石明信沟。这时,沟里群众正在秋收,王老凿闻讯后,带队跑到山头上,一看来的鬼子不多,便开枪反击,当场打死了两个日本鬼子,与日寇激战到下午。后来日寇干脆不打了,他们在石明信沟外重兵封堵,封锁了所有出山的路,要将王老凿所部活活困死。

  但让日寇没想到的是,王老凿在当地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在封山的伪军里,也有不少是他的熟人,这些人经常暗中为他提供方便,于是封山计划又告失败。王老凿就这样,在东北的白山黑水间,与日寇拉锯了整整14年,直到抗日战争结束,日寇也没能攻下石明信沟一带,这方圆十几里的弹丸之地,也是整个东北在抗战期间仅存的一块“中国地”,堪称奇迹。

  走在清风岭的山路上,我在想,“中国地”到底是什么?

  是那片没被鬼子占去的山梁吗?是王老凿们用过的土炮、猎枪吗?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它更像一种印记,刻在这块土地上,也刻在生活在这里的人心里。是母亲哄孩子时说的“别怕,咱这儿是中国地”,是汉子们擦枪时眼里的光,是老人临终前指着山岭说的“守住它”。这印记,让每一粒泥土都带着韧性,让每一块石头都藏着硬气,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不管遇到多大的风浪,都记得自己是中国人,记得脚下的土地,是生养自己的根。

  “中国地”这三个字,不是行政区划的标记,是刻在石头上的宣言,是长在庄稼里的骨气,是藏在千万个普通人心里的星火。

  是的,这便是“中国地”的意义,它告诉我们,最深厚的力量,永远藏在土地里,藏在那些看似平凡的人心中。只要这力量还在,无论风雨多大,这片土地上,总会有不折的脊梁,总会有不灭的灯火。

  “中国地”的意义从不在疆域的大小。它是当周围的村庄燃起烽火时,清风岭的烟囱里依旧升起的炊烟;是当鬼子的刺刀逼近时,老乡们把粮食藏进地窖、把孩子护在身后的决绝;是王老凿们躲在石岩后,看着自己的土地上长出谷子、结出果实,眼里闪着的光。这片土地上,没有惊天动地的宣言,只有“俺们的地,俺们自己守”的朴素信念。可正是这信念,像无数条看不见的根,在地下紧紧纠缠,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侵略者的铁蹄怎么也踏不破。

  清风岭的石头是有记忆的。

  八十多年的风雨冲刷,没能磨平那些深嵌在岩壁上的弹痕。盛夏的阳光斜斜掠过辽宁西部的山脊,将层层叠叠的青石照得发亮,仿佛无数双眼睛在草木间眨动。当地人说,这是王老凿和他的弟兄们在望着咱们——那些在1931年之后,把这片不足百里的山坳变成“中国地”的硬骨头。

  如今烽火早已散尽,清风岭的山水依旧,站在当年的“中国地”上,摸着被岁月磨平的石头,仿佛还能听见那些藏在风里的声音——是锄头刨土的声响,是土炮轰鸣的余韵,是千万个普通人用生命和信念,在这片土地上写下的答案:所谓家国,从不是遥不可及的宏大叙事,而是每一个人守住脚下的一寸土地、一缕炊烟、一声乡音。

  下山时,遇见几个在采摘山杏的孩子。他们的笑声像银铃一样在山谷里回荡,裤兜里塞满了黄澄澄的果实。其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颗最大的山杏跑过来,往我手里塞:“叔叔,甜着呢!老师说,这是英雄们守护过的山结的果子。”

  我把山杏放进嘴里,一股清甜的汁水立刻在舌尖蔓延开来,抬头望向暮色中的清风岭,那些沉默的石头仿佛都在微笑。

  是啊,这甜,他们终于尝到了。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