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7月末的天津,暑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罩得人喘不过气。小于庄的土路上看不到几个行人,只有村头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被晒得打卷,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
月上树梢时,老槐树底下却攒了些人影。老村长的旱烟杆在石板上敲出笃笃声,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不远处火车轰鸣着驶过北站,那声音比往常更刺耳——谁都知道,车厢里拉的是日本人的军火。
“记住了,明儿个卯时,南马路集合。”村长的声音压得很低,“各家都出个人,能出力的出力,能送粮的送粮……”
打更人的梆子敲到第三遍,人群才像露水似的散了。于大娘攥着蒲扇往家走,路过院墙时特意停了停,院外的纱厂方向隐约有汽车开过的声音。她轻轻推开院门,屋里传来于大爷震天的鼾声。
“死老头子!”她嘟囔着脱鞋上炕,刚合上眼,只听院里“扑通”一声响,紧接着是拨动门闩的动静。
“谁?”她猛地坐起来。
“娘,是我。”
大宝的声音带着喘息,他推门进来,一身保安队的制服还带着夜露的潮气。这一米八的小伙子把手里的包袱往炕上一放,“您前儿给我做的新褂子,留给二宝穿吧!”
于大娘摸了摸褂子,针脚平整,分明没穿过。
“你这是要去哪儿?”
“出趟远门。”大宝的声音有些发紧,“告诉小红,我要是能回来,明年就娶她。回不来……让她找个好人家。”
他转身要走,于大娘一把拉住他,娘儿俩拉扯的动静惊醒了于大爷。于大爷一骨碌爬起来,抓住儿子的胳膊问:“咋回事?”
大宝揉了揉眼睛,看向父亲:“爹,明天别去纱厂了,带弟弟、妹妹去赶庙会吧!”
“不去咋行?一家子等着吃饭呢!”
大宝没再说话,转身大步迈进院子,一下蹿上了院墙,黑影一闪就没了踪迹。
屋里的煤油灯亮了,于大娘把那件新褂子叠得方方正正。于大爷吧嗒吧嗒抽着烟,“你说这孩子……”
“还能有啥?”于大娘叹了口气,“日本人要占天津了。村长说,咱们村的党员要行动,我们妇救会也得领着姐妹们搭把手。大宝他……怕是要上战场了。”
七月,太阳刚露头就毒得厉害。于大娘把窝头分到孩子们手里,让二宝去打草,自己揣了两个窝头出门。
街上早已是另一番景象。学生们举着“支援二十九军”的标语喊着口号,拉货的马车、洋车排成了长队,都往前线赶。租界的华人巡捕拉开拒马,让运送弹药的卡车顺利通过。海光寺附近的商户正卸着铁门,要送去前线当工事。
“于大娘,来搭把手!”隔壁的王婶正往车上搬箱子,里面是各家凑的绷带和药品。
于大娘刚把箱子搬上车,就听纱厂方向传来“砰砰”几声枪响。开始是零星的,后来就密集得像爆豆。
那天晚上,小于庄的人都没睡。于大爷在屋里翻来覆去,最后抄起劈柴的斧头,又觉得不锋利,拿出磨刀石来磨。于大娘看着他,忽然起身进了厨房,把家里唯一的菜刀递过去。
“别磨了,拿这个!”
“这可是家里唯一的菜刀……”
“命都快没了,还顾得上切菜?不能让纱厂落在日本人手里。”于大娘的声音有些发颤。
于大爷把菜刀揣进怀里,紧了紧裤腰带。他看了于大娘一眼,那眼神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在心里。
“照顾好孩子们!”
于大娘没应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才蹲在门槛上抹起眼泪。可没一会儿,她也站起身,锁了院门,朝着枪声最密的地方走去。
纱厂门口被日本人守得严严实实,于大娘只能绕到后街。她听着枪声辨方向,机枪的“嗒嗒”声是日本人的,步枪的“嘣嘣”声是自己人的。
天亮时,她看见纱厂的水楼上站着几个黑影。那是全厂最高的地方,能望见大半个天津。忽然,水楼上的人晃了晃,像是在打信号。
“是二十九军攻上来了!”旁边有人喊。
敌机“嗡嗡”地低飞过来,投下的炸弹震得地面都在颤。于大娘捂住耳朵,看见水楼上的人影还在,心揪得紧紧的。
战斗打了一整天,到后半夜枪声才歇了。于大娘等了一夜,没等到于大爷,也没等到任何消息,第二天去村里打听,才知道纱厂被封了,进去的人都没出来。
后来才听说,保安队是从西大墙的缺口进去的,一百多号人分了三路,一路占了水楼,一路攻办公室,一路打大门。日本人的援兵来得快,保安队子弹打光了,只能往回撤。西大墙那儿藏着两挺机枪,撤退的人倒了一大片。
水楼上还剩下五个壮士,他们守着制高点不肯走,说等着援军。
第三天中午,天津城里到处飘着太阳旗。水楼上的人还在,他们的子弹打光了就抽出背后的大刀,在高处晃着,像一面不屈的旗帜。
村长在村头急得转圈,一天一夜没吃喝,怎么撑得住?
于大娘回家拿了窝头,又挨家挨户凑了些吃的,用麻线穿成一串挂在脖子上。走到纱厂门口,日本人的刺刀拦住了她。
于大娘没办法,解下麻线,拿起一个窝头往水楼上扔。水楼太高,窝头刚过墙头就掉了下来。
“娘!”水楼上有人喊。
于大娘猛地抬头,看清了那个探出头的身影,惊出一身冷汗,失声喊出一声:“大宝!”
“娘,娘,快回去!”带着哭腔的大宝声音有些嘶哑。
于大娘不管不顾,抓起窝头往水楼上扔,太高了根本扔不上去,可于大娘就是不死心,拼命地扔,一个、两个、三个……扔到第九个时,枪声响了。她感觉胸口一热,眼前的水楼渐渐模糊……
于大爷在车间的窗户里看得真真的,他看见儿子像一头猛虎扑向日本人,看见他跟其他保安队员一起,刺倒了鬼子,拼到最后一刻,终因寡不敌众而被俘。
于大爷紧紧攥着怀里的菜刀,指节都白了。
后来得知,被俘的保安队员们被敌人集体枪杀。
三天后,纱厂的日本人让工人去清理战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动。小于庄的刘殿举站出来说:“这些保安士兵都是为国家死的,咱们得好好埋了!”
数不清的尸体血肉模糊,都被打成了筛子,人们翻遍他们的衣服也没有找到他们的名字。
于大爷给于大娘和大宝堆了两个小小的土坟。
后来,于大爷跟纱厂的工友们一起抗击日寇,中弹牺牲了。工友们趁着夜色偷偷将于大爷的遗体运出,忍痛把他埋在了妻儿身边。
每年清明,二宝都领着孩子到坟前插几段柳枝。几年过去,柳枝发了芽,长成了一片柳林。多少年过去,小于庄的人每年都来祭拜,他们摸着粗糙的树干,对孩子们说:“这些都是英雄柳,不能忘啊!”
风吹过柳林,叶子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说,记得,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