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8年初春的天津,空气中还残留着冬日的寒意。海河两岸的杨柳刚刚抽出嫩芽,却被一层薄薄的煤灰覆盖着,自去年7月日军占领天津以来,这座北方重要的港口城市就笼罩在压抑的气氛中。
仁济堂药店的铜铃叮当作响,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推门而入。他身形挺拔,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徐伯,我回来了。”周维明摘下帽子,拍了拍肩上的灰尘。
柜台后,满头银发的徐掌柜抬起头,老花镜后面的眼睛闪过一丝担忧:“怎么去了这么久?路上没出什么事吧?”
周维明环顾四周,见店里没有外人,才压低声音道:“英租界那边增加了巡逻,绕了点儿路。”他走到柜台内侧,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这是盘尼西林,老李他们急需的。”
徐伯接过药包,手微微发抖:“少爷,这太危险了。日本人现在查得紧,要是被发现……”
“我知道风险,但前线伤员等不了。父亲生前常说,医者仁心,现在国难当头,我们周家不能坐视不理。”周维明打断他,声音坚定。
药店里弥漫着草药的苦涩香气,周维明走到后堂,从暗格中取出一本账册,表面上看是普通的进货记录,实际上却记载着为抗日武装提供的药品清单。自从父亲因拒绝为日军医院供药而被杀害后,25岁的周维明更加坚定了抗日的决心。
“少爷,刚收到消息。”徐伯跟进来,递过一张纸条,“老地方,今晚七点。”
周维明点点头,将纸条烧掉。灰烬落入茶杯中,泛起一圈涟漪,就像他此刻不平静的内心。
傍晚时分,周维明换了身粗布衣裳,拎着药箱出门。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有日军的摩托车呼啸而过。他故意绕了几条胡同,确认没人跟踪后,才拐进法租界边缘的一栋小楼。
“周先生来了。”开门的是个精瘦的年轻人,脸上有道疤,“李队长等您多时了。”
屋内烟雾缭绕,几个汉子围着一张天津地图低声讨论。为首的男子抬起头,左臂缠着绷带,此人正是冀东抗日游击队天津联络站负责人李振国。
“维明,情况有变。”李振国直入主题,“我们得到情报,日军要在杨柳青建立化学武器仓库。”
周维明心头一震:“毒气?”
“对。”李振国面色凝重,“更糟的是,他们抓了一批中国劳工去修建,事成后很可能……”他没说完,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了言外之意。
“需要我做什么?”周维明毫不犹豫地问。
“两件事:一是准备解毒药品清单,二是……”李振国压低声音,“南开大学有位化学系教授掌握了仓库设计图,需要有人去取。”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周维明知道,这意味着要深入虎穴。他想起父亲被带走那天的情景……
“我去。”周维明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离开时已是深夜。周维明走在空荡的街道上,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假装系鞋带,用余光瞥见两个黑影迅速躲进巷口,心脏猛地收紧,他加快脚步,拐进一条胡同。
追逐在狭窄的巷道间展开,周维明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岔路,但追兵显然也训练有素。转过一个拐角时,他猛地撞上一个人。
“嘘!”对方捂住他的嘴,是个女声,“跟我来。”
他被拉进一间废弃的仓库,月光从破窗照进来,周维明这才看清救他的人——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子,短发利落,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你是仁济堂的周先生吧?我是沈静宜,南开大学化学系助教。”女子松开手。
周维明惊讶地瞪大眼睛:“你就是……”
“对,张教授的学生。”沈静宜点头,“特务盯上你了,今晚不能回药店。”
远处传来日语的喊叫声和犬吠。沈静宜拉着周维明躲到一堆麻袋后面,两人屏住呼吸。月光下,周维明注意到她额角的汗珠和微微发抖的手——这个看似镇定的姑娘也在害怕。
“为什么冒险帮我?”他低声问。
沈静宜沉默片刻:“我父亲是东北军的,死在沈阳。”她的声音很轻,“有些事,总得有人做。”
追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周维明突然意识到,在这乱世中,有太多像他和沈静宜这样的普通人,被迫成为战士。
二
三天后的深夜,仁济堂后院。
周维明将最后一批药品装入防水的油布包。徐伯在一旁帮忙,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
“徐伯,您去歇着吧。”周维明轻声说,“这些我来就行。”
老掌柜摇摇头,白发在油灯下泛着银光:“少爷,老头子活了大半辈子,没想到老了还要做这等刺激的事。”他苦笑一下,“老爷要是知道你现在干的这些……”
“他会理解的。”周维明系紧包裹,“您知道吗?我小时候最怕喝药,每次生病都躲着父亲。有一次发高烧,父亲追了我三条街,最后在河边逮住我。他一边骂,一边背我回家,熬了一整夜……”
声音戛然而止。周维明低头继续整理药品,不让徐伯看到自己发红的眼眶。
突然,前门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两人同时僵住。
“周先生!快开门!”是小周的声音,那个脸上有疤的联络员。
周维明刚打开门,小周就跌了进来,胸口一片血红:“特务……查到了……仁济堂……快走……”
话未说完,年轻人就倒下了。远处传来摩托车的声音,越来越近。
“少爷!后门!快!”徐伯脸色煞白。
周维明却站着不动:“徐伯,您带药品从密道走,去找沈小姐。我得留下销毁账本。”
“你疯了!”
“来不及了!”周维明推着老人向后院走去,“告诉沈静宜,明天中午,老教堂见。”
前门的砸门声震耳欲聋。周维明迅速烧掉账本,将灰烬撒入药碾中。当他转身时,日军已经破门而入。
为首的军官穿着笔挺的军装,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冒着寒光,他就是特务队长佐藤健一。
“周桑,久仰大名。”佐藤的中文几乎听不出口音,“有人告诉我,仁济堂不只卖药。”
周维明强装镇定:“长官明鉴,小店只做正经生意。”
佐藤冷笑一声,挥手示意士兵搜查。药柜被推倒,药材撒了一地。
“报告,发现暗格!”一个士兵喊道。
佐藤走过去,从暗格中取出一张未烧尽的纸条,上面隐约可见“化学”“南开”等字样。
“带走。”他简短地下令。
周维明被粗暴地押出药店。夜色中,他最后看了一眼仁济堂的招牌——祖父亲手题写的“仁心济世”四个大字,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三
审讯室里的时间仿佛凝固了。周维明记不清自己被关了多久,手腕上的绳索已经磨出血痕。佐藤每隔几小时就会出现,重复同样的问题:
“南开大学谁在帮你?图纸在哪儿?”
周维明始终沉默。直到有一次,佐藤失去了耐心。
“周桑,我很欣赏你的骨气。”他摘下眼镜擦拭,“但你知道我们怎么对付不合作的人吗?”
他拍拍手,两个士兵拖进来一个“血人”——是徐伯。
“徐伯!”周维明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被按回椅子上。
“少爷……我没事……”老人虚弱地说,嘴角渗出血丝。
佐藤掏出手枪,慢条斯理地上膛:“最后一次机会。”
周维明咬紧牙关。他知道,说出沈静宜的名字意味着什么,但看着从小照顾自己的徐伯……
“我说。”他垂下头,“图纸在……”
枪声突然响起。周维明猛地抬头,只见徐伯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撞向佐藤。第二声枪响,老人缓缓倒下。
“老东西!”佐藤恼怒地踢开徐伯的尸体,转向周维明,“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接下来的拷问,周维明几乎失去了意识。恍惚中,他听到爆炸声、喊叫声,然后是牢门被踹开的声音。
“维明!醒醒!”熟悉的女声。
沈静宜的脸出现在视线里,沾着血迹和灰尘。
“你怎么……”周维明声音嘶哑。
“李队长带人袭击了宪兵队。”她解开绳索,“能走吗?”
周维明勉强站起,看向角落里的徐伯。沈静宜拉住他:“来不及了……我们必须赶紧走。”
他们穿过硝烟弥漫的走廊。外面枪声不断,游击队正在与日军交火。沈静宜扶着周维明钻进一条地下管道,潮湿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是……”
“英租界的老排水系统。”沈静宜打开手电,“能通到海河边。”
管道里水流湍急,两人艰难前行。
“图纸呢?”他问。
沈静宜拍拍胸口:“在这里。张教授……牺牲前交给我的。”
黑暗中,周维明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听到声音里的哽咽。
“前面有光!”沈静宜突然说。
出口处,李振国带着几个游击队员在等候。见到他们,李队长明显松了口气:“快上船!日军封锁了所有路口。”
小渔船在夜色中悄然驶离岸边。周维明回头望去,天津城笼罩在火光中,但他知道,在那片火海之下,还有无数像他、像沈静宜、像徐伯这样的人,在黑暗中坚守着希望的火种。
“接下来去哪儿?”周维明问。
李振国递给他一把枪:“根据图纸,我们要摧毁那个化学仓库,需要熟悉天津地形的人带路。”
周维明接过枪,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想起父亲常说的话:乱世之中,救人者先须自保。他看着沈静宜坚毅的侧脸,突然明白,有些战斗,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不让这个世界彻底沦为野兽的丛林。
“我去。”周维明说,声音比想象中平静,“我有办法进仓库。”
渔船顺流而下,驶向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但周维明知道,在某个地方,天终将破晓。
四
黎明前的海河泛着铁灰色的光。周维明坐在渔船角落,用沈静宜递来的纱布包扎手腕上的伤口。河水拍打船身的声音掩盖了他们的低语。
“杨柳青仓库的平面图显示有三个入口。”沈静宜展开一张泛黄的图纸,手指在上面轻轻移动,“主入口有日军把守,西侧是劳工通道,最有可能突破的是这里——”她的指尖停在一处排水口标记上。
李振国凑过来看:“排水系统能通到里面?”
“应该可以。”周维明接过话头,声音因伤痛而沙哑,“天津的老排水系统像迷宫一样,但我在仁济堂这些年,经常给下水道工人看病,听他们讲过不少……”
他想起那些来治风湿的老工人中,有个叫老赵的,总爱一边喝酒、一边吹嘘自己闭着眼都能走通天津地下的每一条管道。
“有人能带路。”周维明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老赵,六十多岁,在工部局干了三十多年下水道维护。”
沈静宜眼睛一亮:“能找到他吗?”
“他家住板桥胡同。”周维明回忆道,“但现在是戒严时间……”
李振国拍了拍腰间的手枪:“天亮后我派人去找。维明,你伤得不轻,先跟沈小姐去安全屋休息。”
渔船在一片芦苇荡中靠岸,周维明艰难地站起身,腿上的伤口让他踉跄了一下。沈静宜立刻扶住他。周维明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个在月光下镇定自若的短发姑娘。短短几天,他们却仿佛共同经历了半生的惊险。
安全屋是河边一间废弃的渔棚,潮湿阴冷但隐蔽。沈静宜找来干草铺成床铺,又从药箱里取出酒精和棉球。
“把衣服脱了。”她命令道,语气不容拒绝。
周维明尴尬地解开血迹斑斑的衬衫,露出背上交错的鞭痕。沈静宜倒吸一口冷气,但很快镇定下来,用蘸了酒精的棉球轻轻擦拭伤口。
“忍着点。”她的声音柔软下来。
“为什么冒险救我?”周维明突然问,“你本可以带着图纸直接找李队长。”
沈静宜的手停顿了一下:“因为……”她的耳尖微微发红,“只有你能看懂上面的药材标记。”
周维明知道她在说谎,图纸上的化学符号根本不需要药材知识。
“徐伯……他是个好人。”她轻声说,包扎的动作更加轻柔。
周维明闭上眼,脑海中浮现老人最后的笑容。刻骨铭心的痛楚再次袭来,比背上的伤口更甚。
“他看着我长大。”周维明声音哽咽,“父亲去世后,他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沈静宜的手轻轻覆上他的肩膀,温暖透过掌心传来。两人都没再说话,但某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晨光中悄然生长。
五
正午时分,老赵被带到了芦苇荡。这个佝偻着背的老人见到周维明,浑浊的眼睛顿时湿润了。
“周大夫!我们还以为你……”老赵抓住周维明的手,粗糙的掌心满是老茧。
“赵叔,现在有个重要任务。周维明指向图纸,“能带我们从这里进入杨柳青仓库吗?”
老赵眯起眼看了一会儿,突然咧嘴一笑:“嘿,这地方啊!有一年发大水,就是我带人通的这条管道!”
计划很快制定完毕:天黑后,由老赵带路,周维明、沈静宜和五名游击队员通过排水系统潜入仓库,放置炸药;李振国带人在外围制造骚动吸引日军注意。
“有个问题。”沈静宜皱眉,“化学武器一旦泄漏……”
“需要防护。”周维明思索片刻,转向老赵,“赵叔,记得您说过下水道里有废弃的防毒面具?”
老赵一拍大腿:“对、对!三年前工部局淘汰的那批,就堆在老闸口那边的仓库里!”
黄昏时分,众人分头准备。周维明和沈静宜跟着老赵来到一处隐蔽的下水道入口。老人熟练地撬开生锈的铁栅栏,一股腐臭味立时扑面而来。
“跟紧我,别走丢了。”老赵点燃一盏油灯,佝偻着身子率先钻入黑暗。
下水道里潮湿阴冷,墙壁上长满滑腻的青苔。周维明走在沈静宜前面,不时回头确认她的安全。
三小时后,老赵停下脚步,指着头顶一个圆形铁盖:“就是这儿,上去就是仓库地下室。”
周维明顺着生锈的铁梯爬上去,小心地推开铁盖,露出一条缝。昏黄的灯光下,整齐排列的金属罐闪着冷光,每个罐子上都贴着骷髅标志。
“找到了……”他倒吸一口冷气。
沈静宜也爬上来,看到那些罐子时脸色煞白:“芥子气和路易氏剂……都是剧毒……”
游击队员们陆续上来,开始在各处放置炸药。周维明和沈静宜则快速记录罐子上的编号和日文标签,这些都是日军使用化学武器的铁证。
突然,远处传来枪声和爆炸声——李振国开始佯攻了。紧接着,仓库里响起刺耳的警报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快!日军被引出去了!”周维明催促道。
最后一个炸药放置完毕时,沈静宜突然拉住周维明:“等等!你看这个——”她指向角落里一个小型金属箱,上面贴着“实验样本”的标签。
周维明撬开箱子,里面是几十支密封的玻璃管,装着不明液体。沈静宜迅速检查后脸色大变:“是新的神经毒剂样本!必须带走!”
他们将样本装入防水袋,刚准备撤离,仓库大门突然被撞开。一队日军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佐藤健一。
“周桑,我就知道你会来。”佐藤冷笑着举起手枪,“把东西放下。”
周维明挡在沈静宜前面,手悄悄摸向腰间的匕首。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老赵从下水道口扔出一个点燃的炸药包。
“趴下!”
爆炸声震耳欲聋,碎片四溅。周维明拉着沈静宜滚向一旁,趁乱钻进下水道口。身后传来佐藤愤怒的咆哮和枪声,但很快被更多的爆炸声淹没。
“快走!主炸药要引爆了!”老赵在前方大喊。
他们在黑暗的管道中拼命奔跑,身后传来闷雷般的连续爆炸,整个地下都在震动。管道开始坍塌,碎石和水流从四面八方涌来。
此时,一块水泥板砸下来,正中老赵后背。老人闷哼一声倒地,油灯摔碎,火光瞬间熄灭。
“赵叔!”周维明在黑暗中摸索着扶起老人。
“别管我……快走……”老赵气若游丝,将一个东西塞进周维明手里,“这是……管道的总图……从右边岔路……能到海河……”
沈静宜摸黑检查老赵的伤势,无奈地对周维明摇了摇头。老人已经没了呼吸。
又一波爆炸震动传来,管道顶部开始大面积塌陷。周维明将图纸塞进怀里,拉起沈静宜:“走!”
他们在漆黑的地下迷宫中奔逃,凭记忆和老赵最后的指引寻找出路。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丝微光——是通往海河边的出口!
两人跌跌撞撞爬出管道,滚落到河岸的芦苇丛中。远处,杨柳青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
“成功了……”沈静宜喘着气说,脸上满是泥水却掩不住喜悦。
周维明望向那片火光,想起徐伯和老赵,还有无数像他们一样普通的中国人,在这片土地上用生命捍卫着尊严。
“还没结束,这些必须送出去,让全世界知道日军的暴行。”周维明从怀中取出那些毒剂样本。
沈静宜点点头。
河面上,李振国的渔船正悄悄驶来。周维明握紧沈静宜的手,迎向那抹微弱的曙光。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