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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3
星期一
当前报纸名称:天津日报

铜镜密光(图)

日期: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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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1版:文艺周刊       上一篇    下一篇

迟庆东 本版题图 张宇尘

  海兽衔悲

  海河浮动着碎金般的晨光,水汽漫过老龙头火车站铸铁穹顶的青苔,浸润了估衣街的青石板。苏默斋推开“守拙斋”的枣木门板,铜铃轻响,惊起檐角灰鸽。展柜深处,那面唐代海兽葡萄铜镜卧于绛紫丝绒上,狻猊镜钮怒目圆睁,缠枝镜缘如浪翻卷。指尖拂过冰凉的镜背,祖父临终前的嘶喊骤然穿透二十年光阴:“庚子年洋炮炸塌三条石!咱苏家铜匠铺只剩这箱锔瓷刀……器脉即国脉,护器如护国啊!”

  “苏掌柜,这海兽镜可是唐天宝年间的宝器!”裱画匠杨老槐捧着铜镜,枯指点向葡萄纹深处,“您瞧这葡萄粒儿凸鼓得活泛,海兽鬃毛根根带劲,搁咱天津卫独一份儿!”他忽然压低声音:“海光寺兵营的山田少佐正满城搜罗古物献媚天皇,连玉皇阁的铜钟都卸了……”

  话音未落,马靴踏地声如冰雹砸门。日军少佐山田正雄挎军刀闯入,皮靴碾过门槛时带进半片枯黄的法国梧桐叶——那是英租界被炮弹削秃的残骸。他目光如毒蛇缠上铜镜:“昭和圣战需要唐镜彰显东亚共荣。”指甲刮过镜钮狻猊时,指缝还沾着暗红,公大七厂的血腥气仿佛仍在空气里浮动——三日前几百名保安队员殉国处,焦尸堆得高过纱厂烟囱。

  当瞥见博古架上苏默斋独女小薇身穿中学校服的照片,山田忽然轻笑:“苏家‘无痕锔’绝技名震京津,三日后来取镜。”他弹了弹军刀璎珞,“器物完整,人才完整。”

  镜底丹心

  铜镜被掳走的当夜,秋风卷着《益世报》残页扑打窗棂,头条墨字被雨水洇散:“李文田将军通电:誓与天津共存亡!”破碎的铅字恰如半月前守军含泪撤离的孤影——那日海河浮尸塞流,金钢桥上最后一名机枪手高唱《满江红》跳入浊流。

  苏默斋摩挲镜缘,忽觉指腹触到微凸。秉烛细看,镜钮内侧竟有蝇头刻痕!刀尖轻剔铜锈,三行楚辞体密文惊现灯下:

  药困天后宫西殿,

  伤重若悬丝。

  速援!速援!

  ——冀东联络使 陈

  窗外刺刀寒光倏忽闪过。山田的哨兵如石像矗立街角,将估衣街锁成铁笼。苏默斋闭目想起三年前:南开大学木斋图书馆倾塌于日机轰炸,他徒手刨书时结识穿灰布长衫的陈先生。那人总倚着断壁吟诵文天祥词句:“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此刻铜镜幽光如淬火烙进眼底——这哪里是古玩,分明是穿越火线的丹心!

  “爹,娘娘宫画糖画的老刘头被抓了!”小薇冲进店门,羊角辫散乱,“鬼子说他用糖稀裹情报!”女儿颤抖的手递过半融的糖人,正是狻猊衔镜的造型。苏默斋猛然攥紧铜镜——陈先生定是借皇会踩点之机藏身天后宫!

  纹隙藏锋

  锔瓷刀在汽灯下淬出青芒。苏氏秘技“无痕补”需取镜胎铜屑混入陈年血竭粉,以发丝细钻在葡萄藤间隙镂刻。当刀尖探入缠枝纹时,里屋忽传女儿哼唱:

  “月亮月亮照纱窗,

  照我爹爹补镜忙。

  补好唐镜照乾坤呀,

  照得鬼子无处藏……”

  苏默斋手一颤,钻头在镜缘刮出细痕。小薇母亲病逝那年,他曾在西门外白骨塔前立誓护女平安。

  第三日暮色如血,店门被枪托砸开。山田皮靴踏得满地工具震颤:“搜查抗日分子!”两名日军粗暴翻检博古架,乾隆粉彩百鹿尊轰然坠地。“住手!”小薇从里屋冲出护住父亲,山田猛地揪住她辫梢:“小姑娘,见过戴圆眼镜、别钢笔的叔叔吗?”

  “见过!”小薇突然指向窗外,“昨天在玉皇阁茶汤摊!”趁日军张望,她狠咬山田手腕,铜镜趁机滑入苏默斋袖中。山田暴怒扬掌时,苏默斋扑跪挡女:“太君息怒!铜镜……”他触到袖中镜背新刻的凸痕,字字泣血,“今夜子时必定修好!”

  山田狞笑着踢翻工作台:“子时交不出镜,送你们父女去海光寺刑场团圆!”

  灯焚夜裂

  当!当!金钢桥传来的宵禁梆声带着锈刃般的寒意。苏默斋反锁店门,铜镜覆上浸醋湿布。祖传“热锔”秘术需将镜胎烧至蟹壳青,使新刻字处氧化如旧。汽灯焰舌舔舐镜背时,海兽纹在青烟中仿佛活转,狻猊怒目映着窗外哨兵刺刀的冷光。

  “爹,缝衣针行吗?”小薇从门缝塞进针线盒——山田搜查时毁了他的锔瓷钻。苏默斋心头骤暖,取三根钢针捆作微型刻刀。刀尖游走镜缘缠枝纹,默诵苏氏祖训:“锔之道,补隙弥缺,守正不移。”葡萄藤间隙渐显新文:

  三更灯三闪,

  扁舟海河渡,

  灵药随潮至。

  最后一笔落下时,镜背忽绽奇光!千年铜锈在热力下析出孔雀蓝结晶,恰似泪滴悬于狻猊眼角。“孔雀泪!”苏默斋指尖发颤——祖父曾言此异象百年难遇,乃精诚感天所致。窗外骤起喧嚣,卖熟梨糕的吆喝声破空传来:“皇会改期!海神娘娘今夜亥时放灯喽——”

  山田的皮靴声竟提前炸响在门外:“开门!紧急搜查!”

  镜裂长河

  铜镜被山田掷于案台,狻猊镜钮左耳崩裂。“苏掌柜可知?”山田刀尖挑着半截钢笔,“天后宫暗室今晨已扫成蜂窝,陈桑的肠子挂在祭坛幔帐上。”军靴碾碎地上的孔雀泪结晶,“这镜子,不过是个死物了。”

  苏默斋如坠冰窟,却见镜面忽映奇景:数百盏荷花灯正顺海河漂来!烛光跃动如星河坠世——皇会灯阵竟提前至戌时!

  “好个万民同乐!”山田冷笑着走向西窗观望。

  说时迟,那时快,苏默斋抓起铜镜扑向窗台。镜面精准捕捉最大莲灯的火苗,一束金焰撕裂暮色,直射天后宫西配殿破窗——那窗内竟有烛火应声燃起!

  “八嘎!”山田拔枪瞬间,长街爆出惊雷:“抄家伙!”杨老槐挥着顶门杠冲来,身后跟着扛扁担的脚行汉子、拎剪刀的裁缝铺娘子。人群后方,十几个青壮年抬着门板狂奔,板上伤员胸口钢笔闪亮——正是陈先生!

  山田骇然后退,苏默斋高举铜镜嘶吼:“看看这镜上海兽!《坤舆图说》载狻猊食虎豹,专降凶徒!”镜光流转间,葡萄纹里新刻的《满江红》微雕赫然映日:“壮志饥餐胡虏肉!”

  “砰”!流弹击中铜镜。裂纹如闪电劈开镜面时,海河畔骤起清越童声:

  “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

  “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

  小薇白衣胜雪立于金钢桥顶,身后同学们站成人墙。吉鸿昌绝命诗化作声浪卷过水面,与灯阵共舞。山田慌乱中跌进沸腾的人潮,杨老槐将顶门杠带着三十年裱画的臂力砸下!

  光镜长明

  秋雨初歇,历史博物馆展品半面唐镜柜前,讲解员用激光笔点向狻猊镜钮:“著名锔瓷手艺人苏默斋先生,借皇会灯阵以此镜传递信号,引发暴动。”

  灯光聚焦处,镜钮断裂处锔着银钉,形如新月抱星。放大镜下可见银钉侧面微雕四字:光镜不灭。

  “这‘无痕锔’里藏着玄机。”讲解员轻触展柜。柜中照片里,青年苏默斋执镜立于海河畔,身后千盏莲灯汇成光河。

  展柜里,那道裂痕在灯光下竟似流淌起金光,如八十年前那个夜晚,海河不灭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