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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3
星期一
当前报纸名称:天津日报

一箱写生稿(图)

日期: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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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1版:文艺周刊       上一篇    下一篇

凌鼎年 本版题图 张宇尘

  (一)

  1933年的天津,夏日的阳光像融化的黄油一样,涂抹在租界的红砖墙上。六岁的特伦布莱·麦肯锡站在甲板上,紧紧攥着父亲米歇尔·麦肯锡的衣角,蓝眼睛瞪得溜圆。港口上的人群像蚂蚁一样蠕动,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小贩的吆喝声、苦力的号子声、汽车的喇叭声,还有他从未听过的奇怪语言。

  “爸爸,他们在说什么?”特伦布莱仰起头,金黄的卷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那是中文,孩子,很快你也会说的。”米歇尔蹲下身,与儿子平视,眼里满是自信。

  米歇尔·麦肯锡是加拿大联合教会的传教士,同时也是一名医生。两年前他来到天津,在法租界边缘建立了一座小教堂兼诊所。现在,他终于有能力把儿子从多伦多接来了。

  特伦布莱的第一幅中国画,是在抵达天津的第三天完成的。那天早晨,他趴在教堂二楼的窗台上,看着街对面的早点摊。一个穿着蓝布褂子的老人正在炸油条,那短短的、小小的面疙瘩,抻长放下去不一会儿就变成金黄色,迅速膨胀,像变魔术一样。好奇的特伦布莱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和铅笔,飞快地勾勒了起来。

  “这是什么?”米歇尔晚上回到家中,发现儿子的床头贴着一张纸。

  “油条,爷爷给了我一根,很好吃,脆脆的,香香的,比面包还好吃。”特伦布莱嘴角留香地说道。

  米歇尔惊讶地看着这幅画,虽然线条稚嫩,但老人佝偻的背影、油锅上升腾的热气,甚至油条在油中翻动的动态感都被捕捉到了。这不是普通六岁孩子能画出来的,他觉得儿子有绘画的天赋与潜力。

  从那天起,特伦布莱的绘画天赋,像春天的竹笋一样迅速生长。教堂里的中国信徒们,很快喜欢上了这个安静画画的外国小男孩,常常给他当模特。特伦布莱画抱着婴儿的妇女、画修补鞋子的匠人、画卖糖葫芦的小贩……他用简单的线条捕捉人物的神态,往往几笔就能抓住特点,让人物跃然纸上。

  1935年春天,米歇尔为儿子请了一位油画老师——英国商人理查德·伯顿,一位业余画家。伯顿第一次看到特伦布莱的速写本时,惊讶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上帝啊,这孩子是绘画神童!”伯顿翻着那些画满市井百态的纸张,“看这线条,这构图感!米歇尔,你必须好好培养他。”

  伯顿开始教特伦布莱素描和写生基础,但坚持要他先掌握扎实的速写技巧。“油画的基础是写生,是速写,是素描,你无师自通,有点基础,再跟我好好学临摹,基础打扎实了,再上手油画。”伯顿用烟斗指点着说。

  特伦布莱进步神速。到了1936年,九岁的他已经能用炭笔熟练地表现光影和质感。他的速写本堆满了小书桌的抽屉,每一幅都标注了日期和地点。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是海河边的码头,那里有形形色色的人和繁忙的景象。

  语言方面,特伦布莱同样表现出惊人的天赋。他不仅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汉语,还学会了天津方言中的许多俚语。然而,这种平静的生活在1937年夏天被彻底打破。

  (二)

  7月底的一个清晨,伯顿先生匆匆来到教堂,脸色苍白:“日本人进攻了,他们在卢沟桥挑起了事端,战争爆发了。”他气喘吁吁地说着,脸上写满忧虑。

  米歇尔皱起眉头,作为医生和传教士,他比普通人更清楚局势的严峻:“理查德,你有什么打算吗?”

  伯顿先生摇摇头:“我订了下周的船票。米歇尔,日本兵的残忍你应该有所耳闻,你也该考虑离开这是非之地,这不是我们的战争。”

  特伦布莱躲在门后听着大人们的谈话,不明白为什么伯顿先生要离开。那天下午,他照常背着帆布包出门写生,却发现街道上的气氛完全不同了。人们行色匆匆,商店早早关门,报童挥舞着报纸大喊着:“号外!号外……”

  他走到往常写生的公园,发现那里已经驻扎了军队——但不是中国军队。穿着土黄色军装的日本兵在公园里架起了机枪,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特伦布莱本能地掏出速写本,躲在树后画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一个日本兵发现了他,大步走过来。

  特伦布莱抬起头,蓝眼睛直视着对方。日本兵看到是个外国孩子,态度缓和了些:“美国人?”

  特伦布莱用中文回答:“我是加拿大人。”

  日本兵似乎放松了警惕,摆摆手让他离开。特伦布莱快步走开,但没忘记把刚才的速写完成——画面上是日本兵用枪托,殴打一个试图穿过警戒线的中国老人。

  那天晚上,米歇尔看到儿子的新画作后,神情变得异常严肃:“特伦布莱,以后不要画这些了。”

  “为什么?”男孩不解地问,“伯顿先生说画家应该记录真实。”

  “这会给你带来危险。”米歇尔揉着太阳穴。

  伯顿先生在一周后离开了天津。临行前,他送给特伦布莱一盒高级炭笔和几本空白速写本。“记住,真正的艺术永远跟人性站在一起。”他意味深长地说。

  随着日军全面占领天津,整个城市的气氛越来越紧张。米歇尔禁止特伦布莱独自外出,但这阻挡不了男孩的画笔。他爬上教堂的钟楼,用望远镜观察远处的街道,然后把看到的景象画下来——日本兵在街头设立检查站、中国平民被迫向日军鞠躬、商店被洗劫……

  1937年12月的一个寒冷的早晨,特伦布莱目睹了永生难忘的一幕。透过望远镜,他看到一队日本兵押解着十几个被捆绑的中国军人来到河边空地。没有审判,没有解释,日本军官一声令下,士兵们举起步枪……

  枪声响起时,特伦布莱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笔,但他强迫自己继续画下去。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必须记录下这一切。速写本上很快布满了倒下的躯体、喷溅的鲜血以及狞笑的日本兵。

  那天晚上,米歇尔发现了儿子的新作品。他一张张翻看,手开始不住地颤抖。

  “爸爸,他们为什么这样没有人性?那是生命啊。”特伦布莱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米歇尔抱住儿子,不知如何回答。作为传教士,他相信所有人的生命都是神圣的;作为医生,他救治过许多日本伤兵;但作为一个父亲,他必须保护自己的孩子远离这种残酷。

  “特伦布莱,我要送你回加拿大!”米歇尔最终决定道。

  “不!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留在天津!我喜欢这里……”男孩乞求着。

  米歇尔指着那些画作:“这些很重要,比你想的要重要得多。它们需要被世界看到,但在这里,它们只会给我们带来杀身之祸。”

  1938年春天,十岁的特伦布莱带着他所有的画作——几大本速写和数百张单幅素描,登上了一艘英国商船。临行前,米歇尔把画作精心装在一个牛皮箱里,叮嘱道:“保护好它们,等到安全的时候,让世界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特伦布莱哭着答应了。他不知道这竟是他与父亲的永别。

  (三)

  船在海上航行了六个星期。特伦布莱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舱房里,翻看自己的画作,添加细节和注释。有些画面太过残酷,有些则让他久久凝视。

  抵达温哥华后,特伦布莱被姑妈玛格丽特接走。玛格丽特是个严肃的小学教师,对哥哥送回来的这个艺术神童,既困惑,又担忧。她把特伦布莱安排在自己多伦多家中的小卧室里,而那箱画作则被塞进了阁楼。

  “等你长大了再处理它们。现在你需要适应加拿大的生活。”玛格丽特说。

  特伦布莱尝试着融入新环境,但他总是在梦中回到天津——教堂的钟声、海河上的船只、街边的饺子,还有父亲在诊所里忙碌的身影。1939年,噩耗传来:米歇尔·麦肯锡在救助中国伤兵时被流弹击中,伤重不治。

  十二岁的特伦布莱在得知消息后,整整三天没有说话。第四天早晨,他爬上阁楼,打开那只皮箱,开始整理画作。他决定完成父亲的遗愿——让世界知道天津发生了什么。

  1945年,二战结束,十八岁的特伦布莱已经是一名艺术学院的学生。他重新检视那些当年在天津画的速写,开始根据记忆为一些画面添加色彩。教授们对他的作品既惊叹又忧虑。

  “这些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但也可能引起外交风波。加拿大政府恐怕不会同意。”他的导师克莱门特说。

  特伦布莱不为所动。1946年春天,他联系了几家报社,希望发表部分画作。《多伦多星报》表现出兴趣,约定几天后与他面谈。

  一个周日的晚上,特伦布莱最后一次整理画作,他选出最有代表性的三十幅,准备转天带给编辑,其中有日军处决战俘的系列,有街头暴行的场景,也有普通天津市民的日常生活——这些是他最珍视的,因为它们记录了那座城市本来的面貌。

  周一早晨,特伦布莱抱着画作走出家门。天空下着小雨,他决定坐电车去报社。在穿过皇后街时,一辆失控的卡车突然冲上人行道……

  当玛格丽特赶到医院时,医生告诉她,特伦布莱当场死亡。医生说:“很遗憾,他手里的那些画大部分被雨水和血水毁了。”

  痛苦的玛格丽特把剩下的画作和那只皮箱一起,重新锁进了阁楼。随着岁月流逝,这个悲伤的故事被家族渐渐遗忘。

  (四)

  2018年12月,杰森·麦肯锡在整理多伦多老宅的阁楼时,发现了一只尘封的皮箱。作为特伦布莱哥哥的孙子,他对这位早逝的叔祖父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小时候在中国生活过。

  皮箱里整齐排列着几十本速写本和数百张单幅素描。杰森随意翻开一本,顿时惊呆了——画面上是日军屠杀平民的场景,笔触虽然稚嫩但充满力量,右下角工整地写着“Tremblay McChensey, Tianjin, 1937.12.14”。

  接下来的几天,杰森仔细检查了所有画作。除了战争暴行,还有许多上世纪30年代天津的城市风貌和市井生活的珍贵记录。他联系了多伦多大学的历史教授,确认了这些画作的史料价值。

  “这些应该回到中国,它们是历史的见证。”教授激动地说。

  2024年1月,杰森带着那只皮箱飞往天津。在档案馆举行的捐赠仪式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被邀请来辨认画中场景,当她看到一幅卖糖葫芦的小贩速写时,突然泪流满面。

  “这是老李头,日本人把他打死了,就因为他拒绝给日本兵鞠躬……”她用颤抖的手指着画说。

  工作人员郑重地接过皮箱:“这些画作将作为永久馆藏。它们不仅记录了日军暴行,也记录了天津人民的日常生活和坚忍精神。特伦布莱·麦肯锡先生用他的画笔,完成了历史交给他的使命。”

  当天晚上,杰森站在海河边,看着对岸灯火通明的现代化高楼。他想起了叔祖父画中破旧但充满生气的旧天津,突然明白了艺术的力量——它能穿越时间,让记忆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