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制图 张晨朔
楚学朋
当山风的呼哨声变得越来越尖厉、采油站外的柿子树叶子落尽只剩通红的柿子挂满枝头、坡上的向日葵花盘被采走只留下光秃秃的杆子,就连站里一向生龙活虎的抽油机也显得有些慵懒无力时,我就知道,冬天要来了。
立冬前,秋收进入尾声,陕北人家的炊烟中飘出烙饼的香甜气息。
四月麦子九月荞。用面食庆祝丰收,是黄河流域延续千年的传统。面条与烙饼,两大当家主食各有千秋。面条即煮即食,不如烙饼存放个三五日仍旧香脆可口。
霜降收麦,山坡沟垄连绵不断的荞麦,一阵忙乱之后被放到了晾场,家家户户的场院里都晒满了新打的荞麦。农耕民族和节气有着数千年的默契,连续晴好的天气吹走了麦粒儿最后的湿气和青气,勤快的婆姨们迫不及待地烙起了荞麦饼。
陕北素有“荞麦、羊肉、地椒草”三宝的说法。荞麦作为吃食,最好的莫过于滑溜筋道、光白细长的荞麦面,但若论绵软香甜、谷香十足,则非荞麦饼莫属。这种平平无奇的主食,虽没有肉夹馍的肥腻,也没有菜盒的酥香,却中正平和,越嚼越显其香,更让人喜爱的是它的“村气土味”。
“鲈肥菰脆调羹美,荞熟油新作饼香。自古达人轻富贵,倒缘乡味忆回乡。”南宋隆兴二年初冬,陆游在霜雁南飞、江水连天的镇江写下了这首《初冬绝句》,这个长年辗转在外为官的诗人,在初冬萧瑟的风中,想起了北方的家乡。
这首诗的前两句说的是鲈鱼和莼菜,这两道美食食材珍贵、对烹饪技术的要求很高,普通人未必吃得到。但是用刚收获的荞麦和新榨的油制作的饼却是家家可做。
荞麦,别名三角麦、乌麦等,是起源于中国的特产作物,我国最早出土的荞麦食物就来自陕西。它们和陕北人在漫长的历史时光中相依相伴,在勤劳庄户的操持下,荞麦得以种植相传不绝,陕北人有了饱腹的果实。
做荞麦饼,先要打粉,镇上的电磨价格便宜,打的粉又细又快,但用来做荞麦饼却过于细滑。一定要用那种老石磨,麦粒在石头与石头的摩擦中变成粉粒,这样烙出来的饼在咀嚼时就有一种颗粒感,仿佛在嚼碎的瞬间有麦香溢出充盈齿间。
从1998年江汉油田来陕北开发石油,几个与油田交界的村庄,村头的老石磨一直忙碌着,和磨坊边上同样忙碌转动的抽油机相映成趣。
荞麦饼的绝配是新榨的麻子油。麻子是陕北特有的油料作物,颗粒细碎,当地人常常将其当作日常消遣的零嘴儿。然而,由于颗粒太小,麻子在嘴里容易嚼成一团带着皮壳的米糊,甚为不雅。
新榨的油,新磨的面,烧起新柴草,红黑的火焰舔着锅底,麻子油在高温下变得清亮透明。巴掌大的饼坯在锅中次第排开,细密的油花此起彼伏,滋滋作响。婆姨们一边飞快地擀着饼,一边抽空给锅里的麦饼翻个面,或者添一把柴火,动作娴熟,节奏分明,忙而不乱。当面饼变得焦黄时,那浓郁的香气从窗户中飘了出去,飘出了小小的厨房,也飘到了采油站里。
当月色洒满黄土塬时,窑洞里亮起了昏黄的灯光。捞一碟糖蒜,切一盘大头菜,再来一斤羊脸子肉,兴致高时筛一碗荞麦酒,端上热乎乎的荞麦饼。那浓浓的烟火气息,是在向秋天致敬,也是一份迎接立冬的底气。丰收时节,热情好客的陕北汉子会到采油站门口吆喝两声,盛情地邀请毗邻而居的江汉石油人喝两口。
从江汉平原到黄土塬,南北相距1000公里,数百江汉人在荒凉的黄土塬上安家扎根、采油巡检,转眼已是两代人。为了石油,他们心甘情愿背井离乡。大自然没有偏爱,越是荒凉的地方,越是蕴藏着罕见的宝藏。陕北的地下,既有成片的煤海,又有储量惊人的石油。
土地贫瘠、干旱少雨,这恶劣的自然条件,偏偏养出了旷达豪爽、坚韧大气的陕北汉子和大方泼辣、知冷知热的婆姨,更把来自江汉平原的石油人打磨得执拗坚忍、百折不挠,把巴掌大的坪北油田变成了中国石化低渗透油藏开发的样板油区。
陆游回忆起“荞熟油新作饼香”的家乡味道,能够让他念念不忘的美食,未必是因为吃不起,而是因为有家的气息。作为一个忧国忧民的爱国诗人,陆游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北伐。然而,在南宋偏安一隅、不思进取的风气之下,陆游只能在平庸的岁月中熬尽了锐气,磨平了棱角。心灰意冷之下,他更加思念故乡的美食。
《初冬绝句》作后不久,陆游因上书北伐之事,被宋孝宗贬为建康府通判。抑郁之情,难以言表。在陆游的心里,故乡是他唯一的寄托之地。一盘新油烙就的荞麦饼,普普通通的家常饭里飘散的油烟气,成为他心中最温暖的慰藉。这简单的美食,穿越了近千年的时光长河,至今仍能引发我的共鸣。陆游一生坎坷波折,忧国忧民壮志难酬,但他依然保持着清朗通达的心境。无论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清新,还是“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的豪爽,抑或是“细雨骑驴入剑门”的潇洒,都让我为其绝世诗才所折服。
然而,在陆游的所有诗词中,最让我喜欢的依然是这一句“荞熟油新作饼香”。近乎平白的诗词中,从从容容地飘散着让人温暖的烟火气息,还有那略微呛眼的油烟,冒着热气的荞麦饼,这才是家的味道。
夜色下,我打开了灯,抽油机“呀呀”作响,小锅炉冒着热气,原油在管线中汩汩流淌,锅里的羊肉炖萝卜“咕嘟咕嘟”翻腾。盘子里是村民送来的荞面油饼和洋芋丝,让这荒凉的小站同样有了家的气息。
(作者来自江汉油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