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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中国旅游报

大雪真味

日期: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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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3版:旅游报03版       上一篇    下一篇

  □ 蛮 子

  时序行至大雪,天地间的笔触便陡然一变,从小雪时节的工笔细描,换作了泼墨写意。若说小雪是冬天一封措辞委婉的短简,那么大雪便是一篇气势沉雄的汉赋。它不再矜持,不再试探,而是以一种坦荡的、近乎庄严的姿态,宣告严冬的开启。这名字在唇齿间滚过,便觉有一种浑然、厚重的凉意,仿佛能看见那漫天琼瑶纷纷扬扬,将山河都纳入一幅素白的画卷里。

  此时的寒意,也褪尽秋日残留的最后一丝温存,变得干冷而清澈。它不再如小雪时节那般阴湿缠绵地沁入骨髓,而是如同一位冷峻的雕刻家,用风作刻刀,削着人的面庞,雕着树木的筋骨。你走在户外,那空气凛冽得仿佛被滤过无数遍,吸进肺里,有一种洗濯般的清冽。天空时常是那种澄澈高远的灰蓝,仿佛一块巨大的、冷却了的生铁,泛着幽光。阳光偶尔照拂,也是淡淡的,像古旧的绢画上褪了色的金箔,有光而无热,反而衬得天地愈发空旷寂寥。

  然而,这肃杀之中,却蕴藏着一种令人心折的静美。这便让我想起宋人陶谷“扫雪烹茶”的典故来。相传他曾嘱咐家中仆从,务必将庭前松枝上、花瓣间新落的、最洁净的雪,用羽扇轻轻拂入囊中,用以烹茶。那雪,是天上落下的无根水,至纯至净,凝结了天地一冬的清气。用它来煎一碗绿茗,茶叶在雪水中舒卷沉浮,茶汤的清气中,想必也融入了松风的吟啸、梅魂的幽香,以及整个冬日的澄澈与高寒。这般行径,在俗子看来或嫌矫饰,但在懂得生活艺术的雅士心中,却是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绝妙法门。大雪之日,我们也当有这般闲情,效仿古人。即便南方大雪时节往往仍然无雪,没法付诸实际行动,心中存此一念,已觉唇齿生津,饶有清趣。

  民间的智慧,总能让严酷的节令也变得活色生香,充满扎实的暖意。“小雪腌菜,大雪腌肉。”当家家户户的屋檐下、窗台前,渐次挂起一串串油光发亮、红白相间的腊肉、香肠、咸鱼时,那浓郁醇厚、带着花椒与时光气息的人间烟火气,便成了对抗寒冬最温暖、最踏实的底气。那不仅是食物,更是一种可见的储备与丰饶,是写给漫长冬季的、充满信心的战书。而在广袤的北方,一句质朴的农谚“碌碡顶了门,光喝红黏粥”,更是将“猫冬”的哲学描绘得淋漓尽致。天寒地冻,万物收藏,连平日里吱呀作响的碌碡也歇下了。一家人守着热烘烘的暖炕,围坐在一起,喝一碗滚烫黏稠、甜到心里的红薯粥,这家居的闲适与相依相守的温情,便是凛冽冬日里最佳的福报,是任何外界繁华都无法替代的安稳。

  至于美食,自然离不开一个“暖”字。在我看来,最得大雪神韵的,并非一味追求热烈喧腾的火锅,反倒是那需文火慢炖、功夫十足的腌笃鲜。江南的冬日,虽难见北国那般豪雪,但这一锅看似家常的羹汤,却将雪的精神与冬的况味融于其中。咸肉的醇厚与风霜感,鲜笋的清甜与勃勃生机,再加上百叶结的柔韧,在陶釜中经过时间的文火慢熬,终成一片滋味万千的氤氲。那汤面上浮着的、星星点点的金黄色油花,恰似雪后初晴,阳光洒在雪地里的碎琼乱玉,闪烁着温暖的光泽。而那嫩黄的笋块与翠绿的莴苣,便如雪被下挣扎破土的、倔强的春意,于沉静厚重的底蕴中,透出一股鲜活灵动的生机。一勺下肚,暖流周身,窗外纵有千般寒冽,心下已是三月阳春。

  入夜,雪意似乎也愈发浓厚。窗外是一种深邃的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能听见时间如雪粒般簌簌落下的微响。书案的灯晕,在无边的黑暗与清冷中,如同一座温暖孤岛,一座精神的庇护所。我忽然更深地惦念起那“扫雪烹茶”的古人,他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安然与高贵,恰如这案头茶盏中袅袅升起的一缕白汽,虽微茫易散,却能在这漫漫长夜里,温暖一颗向古的心,照亮一段属于自我的、澄明的时光。

  我倾耳细听,期盼着能如白乐天那般,领略“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的意境。然而今夜并无此等幸运,雪还是没有如期而至。只闻得风过檐角,送来一丝极清冷的、若有若无的哨音,像是冬天寂寞的叹息。

  也罢。这大雪节令,或许未必非要一场铺天盖地的豪雪来印证。心中有此一境,懂得在这万物敛藏的时节里向内探寻,安顿身心,便足可在这漫漫长夜里,抵御外界的寒流,品出一段清寂、安详、丰盈的冬之真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