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丽宏 文/摄
秋冬之交，我们去了沕沕水。
沕沕水景区位于太行山东麓、河北省平山县。“沕”读“忽”，形容水声。古文献记载，有泉“自半山涌出，其声沕沕，倾泻殆数十丈”。
到了才知，这里为喀斯特地貌，全是石灰岩断层的山峦：连绵如屏的，磊磊成垛的；孤峰峻拔的，方台踞地的……雉鸡从草丛蹿起，秋风从草尖掠过。山体赭黄灰白，满是岁月砥砺之味；草树开始凋零，不失生生不息的活力。尤其那落光叶子、只剩红彤彤果子的柿树，一蓬蓬粲然如灯，在山野灼出团团暖意。
在这大北方、老山根，山不稀奇，稀奇的是水。沕沕水不缺的，正是水。朋友告诉我，这里，瀑布一挂挂高悬山崖，甘泉一道道奔流蜿蜒，俨然北方“小九寨”。
果然，一进门，当头遇见一挂瀑，名“泉华台”。瀑水宽而不高，水流不急不闹，水体分了几个层级，潺潺脉脉奔流，下汇成潭，游鱼水草历历可见。印象中，清澈至极的水，有老家的井水、漓江的江水、天山的天池……沕沕水与之相比，不得不说，清！更清啊！
瀑布上游有蓄水潭。沿潭中踏脚石跨行到彼岸，再转一个“之”字弯，第二道瀑布“水帘洞”映入眼帘。只见高高崖口喷出一帘冰绡，悬于崖壁上。水花飞溅，形成团团细雾，如轻纱罗帐，飘扬弥漫，以至洇湿了大片路面。人们弯腰斜肩跑过，还是会被濡湿半个肩头。
有意思的，是那个瀑布遮掩的山洞。这是一个石灰岩生成的钙华洞穴，考古专家在此发掘出了旧石器文化遗存。那些犀牛、马、鹿、羊的遗骨上，有敲骨刮肉留下的痕迹。那些石核、石片，还有一件天然水晶加工的刮削器，都是旧石器时代的遗存。看着那实物图片，禁不住浮想联翩，曾经，在这瀑水林木之间，远古人类奔跑攀缘、制作石器、捕猎动物、生火取暖……千载万年只在一回眸，怎不令人感叹人生的短暂。
叹着走着，耳边传来更激越的水声。循声拐进山洼，又有一挂飞瀑闯将过来。只见百丈绝壁之上，雪白飞流破开苍苍山色，在黛黄岩石间撕开一道裂痕，抛出百幅冰绡摇曳，撒出万斛明珠倾泻。这便是“百丈瀑”了。它不似黄果树瀑布雄浑，而多了一份轻扬；不像壶口瀑布粗犷，而是洋溢着一种空灵。那水体连续降落，奏着永恒的交响：底层是水流砸潭的扑通闷响，中间是水流碰撞的哗啦碎响，高处是瀑水奔赴的清脆迸裂。这水声喧喧的合唱，令我感受到大瀑布的复杂，那里面有瀑水临崖的快感，赴身崖下的挣扎，砸入深潭的痛楚，白浪翻涌的喧哗，漩涡激荡的兴奋，水激石迎的冲荡……
在这气候干旱的北方，在这海拔800多米的高山上，百丈瀑就这么悬着、奔着、砸着、涌着。一边团聚，一边流散。聚也不长久，散也不恒常。一切似无常，却又有常。
它令我生出无尽回味，也唤起我探访源头的决心。
百丈瀑上游，是人工修建的天池。1947年，解放战争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晋察冀边区第33兵工厂从张家口迁往平山，加强军火生产，支援前线作战。但由于缺乏电力，效率极低，解决兵工生产电力问题迫在眉睫。
这年2月，晋察冀军区司令员聂荣臻召开晋察冀边区工业局会议，要求边区工业局尽快解决兵工生产用电问题。大家通过分析研究、调查走访，最终决定在沕沕水瀑布修建一座水力发电站。为在高处蓄水，工业局调集晋察冀边区工业交通学院数百名师生奋战一个月，修建了这个蓄水池。1948年，水电站就落成发电了。这是第一座由我党我军自主勘察、设计、修建的水电站。
历史远去，天池盈盈。我看到，雄浑群山、湛蓝长空、斑斓草木以及湖边的游人，都倒映在天池凝玉般的镜像中。一只鸟掠过，水中的世界摇荡起来。
去探源。溯溪行千余米，溪水忽然隐匿。四顾，见左手边有大牌子，上书“灵泉洞”。指示说，此为瀑水源头。
复行数十步，只见壁立的石灰岩下，霍然张开一个巨口。洞口阴阳交割，冷气扑面，一道石阶呈“之”字形伸到地下，足足十几米深。
我一边沿台阶下去，一边喊话，耳畔回声嗡嗡。
这是一个幽暗的世界，也是一个水与石的世界。石灰岩洞壁和穹形洞顶，显然是经人工开凿过的。就在那水潭东南角，一股泉水翻涌如鼓，泉花速起速淌，形成一团水涡，像律动的透明荷叶，又像风中的云团。
唰唰的水声，溢满整个空间。
这，就是沕沕水的源头？那泉，不知喷涌了多少年？在这晦暗的空间，这层层岩石，这无止无休的泉涌，其实都是时间的具象啊。亿万年前，这里还处于大海深处，地壳板块碰撞、挤压、扭曲、断裂、抬升，得以拱出地面……之后燕山运动又助一把力，地壳变形，慢慢隆起成为高山。岩浆侵入山体，使石灰岩层裂隙更多。地下水荡涤融通，形成暗河暗湖，沿通道涌出地面……
我沉思着，陷入了另一个时间维度。
是的，在阳光下，我们的时间是以年月日、时分秒计算。而在地壳内部，时间那么从容，计数单位也被拉得无限长，变成了“代”“系”“纪”等地质时间。太行山如斯古老，但脉管中一直搏动着不竭的动力。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都在涌出新鲜泉水，新鲜得如同初生婴儿。泉水生在地下，犹如名士隐姓埋名；泉水汇集在暗处，好似隐者默默修行。
出洞回到阳光下，我从久远的地质年代返回人类时间。此时，风声寂定，泉吟瀑喧。在沕沕水，我探得了自然宏大的面貌，探得了古人类悠远的印痕，也探得了一个伟大国度自力更生、百折不挠的艰辛足迹。我站上一块巨石，东望，村庄隐隐，群山茫茫，蓝天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