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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中国旅游报

麻糖叮当响

日期: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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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6版:旅游报06版       上一篇    下一篇

  □ 谭 鑫

  山城的秋冬,宛如叛逆的孩童,从来不按日历所预设的来。它们有时是从江面上升起,有时是从山坳间漫出,像雾像雨又像风。热天里那些白花花的烈日,就好似被兑了水,开始朦胧而温吞。灰蒙蒙的天色是岁末的常态,沉沉地罩着这个城市的错落参差,人声嘈杂、风吹叶动、车马喧嚣,都隐隐约约地隔了一层,变得有些遥远而含糊。

  然而,有一种声音,却偏偏能刺破这层厚重的混沌,清凌凌地,径直敲到人的心坎上来。那便是“叮叮当——叮叮当”的声响。这声音一出现,知情者的心,便像收到了一串暗号,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动了。那被阴翳天气濡湿了的、有些沉闷的期待,霎时间便有了一个实在的落点。

  “叮叮当”的声响,来源于一种叫“麻糖”的小吃,也就是小商贩自制的麦芽糖。

  在我的老家重庆彭水,麻糖是用麦芽连同糯米玉米等谷物,置于铁锅上熬制而成的。它的长相并不精致,往往是摊成磨盘大小的一坨,由粗布包着,色泽是米白与焦黄交织,带着田间地头未收拾尽的干草色;质地坚硬,却又布满蜂窝似的孔隙,宛如一块可食用的石头。清代《帝京岁时纪胜》中记载,小年期间家家祭灶的贡品中就有麻糖,后来便渐渐成为民间的习俗,传播至今。

  家乡的小商贩们,喜欢把制作好的糖摊放在箩筐里,用扁担挑着到邻近的村子兜售。他们一只手拿着一个小铁锤,另一只手拿着一个錾子般尖锐的小铁片,这是用来分糖块的工具。每到进村时,他们便开始用小铁锤有节奏地敲击铁块,不断发出“叮叮当”的声音,像自报家门也是表明来意。因此,这类糖就被小孩子们形象地称为“叮叮糖”。

  麻糖虽然有些其貌不扬,却像带着某种魔力,小贩只需在村里随意经过,每到有人居住的屋门口,就拿着手上的小锤子“叮叮当”地敲打几遍,农村的孩子们大多爱看热闹,听到这个声音便像蜜蜂嗅到花香,无论小贩在村里多么偏僻的位置,不消多时孩子们就从全村各个角落循声而动,手里捏着平日里一点点省下的、带着体温的钱币,精准地蜂拥到小贩面前。

  小时候,在农村吃糖的机会并不多,除了赶场天和坐席日,就只有卖“叮叮糖”的人进村时,才能吃上糖。在我的老家,“叮叮糖”还有一个引人围观的趣事,就是不仅可以用钱买,也能用东西交换。平时大部分家庭的孩子都没零花钱,所以家里一旦有什么废铁、旧书、鸭毛等,只要有回收利用价值,或在卖糖人的接受范围内,便会收集存放起来,等到哪天“叮叮当”的声音一响,不消大人提点,孩子们就纷纷拿起平时收集的那些“破烂”,健步飞奔去以物换糖。

  小贩会根据兑换物品估算一个价值,讨价还价后,再用铁片抵在糖的边缘,举起铁锤,手腕微微一沉,“当”一声,糖块便应声裂开,碎成大小不规则的块儿,用小秤称重装袋,有说有笑地完成一笔交易。每次看着小贩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在箩筐上面的防尘布,露出那乳白色的糖时,我都羡慕他的富有,像个故事书里拥宝无数的富翁。

  拿到糖块时每个人都如获至宝,慢慢悠悠地享用去了。麻糖很甜,且十分粘牙,老人和掉牙期的孩子得当心,不然容易“甜得扯牙”。糖块塞进口中初始是坚硬的,带着一种执拗的抵抗,需用槽牙稳稳地咬住,也得有足够的耐心,用舌尖的那点暖意,去慢慢地、一圈一圈地包裹浸润、软磨硬泡,因此吃得也慢。它的甜味不似果糖,更非蜂蜜,而是厚实和朴素的,你若细细品味,甚至在那甜的尽头还能捕捉到一丝轻微的苦味。

  有时家里没有旧物,“叮叮糖”响起,我便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小伙伴们向摊位跑去,这时候我多么希望家里那些铁锅铁盆、胶凉鞋统统坏掉,以供我有糖可换。有几次我觊觎几双没坏的胶凉鞋,本想偷偷地拿去换糖吃,但是想到事后必然要被母亲用竹条伺候,权衡再三还是打消了念头,吃糖的甜终抵不住“竹笋炒肉”的苦。

  不知道从何时起,生活里再也不缺糖吃了,而龙塘麻糖制作技艺,也成为了重庆的非遗美食。但在我的记忆里,“叮叮当”的声音却从未在耳边消失,这些年,它似乎追随我,从乡村走进了城市,即使是在被湿雾与喧哗填满的街道里,也能传得极远,清澈得就像在乡村平静的潭水里投下一颗石子,那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在耳朵里,让我童年的记忆一直带着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