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艳莉
在写下“鲞(xiǎng)”这个字的时候,仿佛有一股咸腥的海气迎面而来。
大约2500年前,吴王阖闾开启了人与“鲞”的故事:阖闾逐敌入海,双方对峙了一个月,风高浪急,粮食送不过来。在这危急时刻,吴王焚香祈天,忽见金色鱼群逼海而来。下属赶紧打捞捕食,三军踊跃。敌人却一条鱼也没有得到,只好投降。出征回来后,吴王会见群臣,仍念念不忘海上所食之鱼,问还有没有剩下的,有臣子奏报说它们都晒干了。吴王要来吃后,觉得非常美味,于是书“美”,下着“鱼”,创造出了“鲞”字。这些金黄的鱼不知其名,吴王见此鱼脑中有骨如白石,遂命名为“石首鱼”。说这个故事的,是唐代的陆广微。石首鱼,就是人们俗称的黄鱼。
鲞,于是成为人们向时间要食物的一个生动案例。鲜味如此短暂、如此脆弱,用智慧驯服时光,让鲜味“定格”,一直是人类的课题。“鲞”,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种方法。
浙江台州地区,自古以来便是渔业重地,“鲞”的历史,也是源远流长。据吴自牧《梦粱录》“鲞铺”条记载,南宋杭州城内外,鲞铺不下一二百家,鲞产于温州、台州、宁波等地,品类繁多,其中就有“石首鲞”“黄鱼鲞”等。
松门白鲞,又名松鲞,产于台州地区的温岭市松门一带,是黄鱼剖制的干鲞,因色泽淡黄透白而得名。它从台州众鲞中脱颖而出,作为标志性名产的地位确立,目前清晰的证据链可追溯至明代。温岭明代方志《嘉靖太平县志》有一条关于“鲞”的记载:“或货海鱼者,率用海舶在附近海洋网取黄鱼为鲞,散鬻于各处,颇有羡利。”其中并没有将“松门白鲞”从鲞里特别区分出来。而到了明末的张岱,就专门以《松门白鲞》为题,将松门白鲞的独特风味和品质描绘得淋漓尽致了:“石首传天下,松门擅胜场。以酥留作味,夺臭使为香。皮断胶能续,鳞全雪不僵。如来曾有誓,僧病亦教尝。”
及至清代,松门白鲞的地位便不可撼动了。《嘉庆太平县志》写下了一段文字为其张目:“其货行远方曰松鲞,其鱼名黄花鱼,又名金鳞,首有二石,又曰石首。”大美食家袁枚的《随园食单》中也出现了松门白鲞的身影。他说:“台鲞好丑不一。出台州松门者为佳,肉软而鲜肥。生时拆之,便可当作小菜,不必煮食也。用鲜肉同煨,须肉烂时放鲞。否则,鲞消化不见矣。冻之即为鲞冻,绍兴人法也。”
松门悠久的晒盐历史,为腌制白鲞提供了上等辅料。当地人曾有个说法,制鲞要用“籰丝潭的鱼,苍山的盐,龙眼井中的山泉水”才好。
从选鱼开始,便极尽考究。“破网遮勿得太阳,烂鱼晒勿出好鲞”,一句当地俗语道出了好鲞的根基所在。选好鱼后,剖、腌、洗、晒等,每道工序都有严格的要求。剖,要“剖得准”。以45度左右入刀,随着刀的移动,动作一气呵成,刀口光滑,头壳完整,石珠不落、鱼唇不破,堪比庖丁解牛。腌,要“腌得咸”。每个刀口必须用手将盐抹上,腌渍均匀,时间一般在7天左右,将那种深邃的咸鲜,一点点镌刻到鱼肉纤维里去。洗,要“洗得淡”。用竹制的鲞刷仔细刷洗,既要把残留的血筋等脏物刷出,又要注意轻重,不能把鲞肉刷破。刷好后继续浸泡在淡水中。泡水时间总计约三四个小时,鱼鲞的盐分被恰到好处地稀释,留下的是恰到好处的咸香。晒,要“晒得干”。晒鲞的时辰以“红猛日头六月天”最佳,阳光够劲道,鲞才够劲道。鲞簾以一定的斜度铺陈,利于滴水、朝阳、迎风。初上簾的鲞,肉面朝阳。渔家凭着对阳光天气变幻的敏锐直觉,适时翻面收藏。经过三四天的暴晒,鱼鲞在阳光和海风的抚摸下,逐渐失去水分,变得干燥紧实。晒干的鱼鲞成“逗号”状,白净扁平,成为熬得住存放的硬朗食物。
松门白鲞本就风味独特,稍加点化,便成至味。清蒸白鲞,是对食材本味最纯粹的致敬。只需加几片姜、一把葱,入锅清蒸,待锅气一出,一股浓郁的鲜香扑面而来,让人垂涎,实在是懒人的福音。白鲞烧肉,是一桩绝妙的搭配。海味与陆味相聚碰撞,肉的丰腴与鲞的醇厚相互浸润激发,加上葱姜酒糖的调和,那滋味是层层叠叠的,有咸,有鲜,最后竟品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来。白鲞豆腐汤也好。白鲞炖出高汤,滑入嫩豆腐慢煮,吃一口,鲜掉眉毛。烧面烧糕时放一把鲞肉,滋味立刻跃升。
白鲞好吃是不需要说的,晒鲞的景致也很有看头。晴朗的日子里,一簾簾金黄的鱼鲞,便缀满了渔家小院的门前屋后。小院宛如镶上了金色的花边,洋溢着踏实而温暖的富足。松门的鱼鲞加工场,景象尤为壮观。密匝匝的鲞簾整齐排布,直铺到天际,如同接受检阅的阵列,展露出一种令人屏息的秩序之美。在蓝天的映衬下,每一片鱼鲞都闪烁着光芒,将整个视野染成一片暖香的金色。晒鲞的妇人穿梭其中,仿佛五线谱上跳跃的音符。她们不知道,这份日常的劳作以“松门白鲞传统加工技艺”之名,已被列入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地域文化,就这么被藏到了劳作的每一个细节里,在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中,成了一方水土最动人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