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谭安宇
这节气也真是有意思,名字唤作“小雪”,听着便教人心里软了一下,仿佛有一片凉幽幽的、带着些微湿意的羽毛,轻轻地、试探地,落在了心尖上。它不像“立冬”那样,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宣示主权似的凛然;也不像“大雪”那样豪气干云,纷纷扰扰着要将天地都染成个粉妆玉砌。“小雪”是含蓄的、羞怯的,是介于“有”和“无”、“降”和“未降”之间的一种微妙状态。古人将这时节冠以此名,实在是将那份欲语还休的矜持,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时候的天气,确也是这般脾性。北方的冷气团已然积攒了些许力量,开始一次次地南下;而那盘踞已久的暖湿气流却还有些恋栈,不肯轻易就退去。两下里这么一交锋,便酿出一种缠绵的、胶着的寒意。这寒意,不像深冬那般,是干爽的、犀利的,像一把磨得飞快的刀;而是潮润的、弥散的,无孔不入,仿佛能透过厚厚的衣裳,一直浸润到你的骨子里去。天空呢,也总是那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灰蒙蒙的,沉沉地罩在头顶。阳光总是吝啬的,即便有,也是淡白的、薄薄的一层,毫无热气,照在身上,非但觉不出暖意,反将那清寂的影子拉得老长,更添了几分寂寥。
然而,这份寂寥,在有心人眼里,却别有一番风致。这便让我想起《世说新语》里那段“雪夜访戴”的佳话。书中说的虽是更大的雪,但那份兴之所至的雅意,却与小雪时节欲雪未雪时人们心中那点朦胧的期盼,颇有几分神似。
我们此刻,不正是在等待那场“夜大雪”吗?虽未必有王子猷那般卓荦不羁的豪举,但于这阴翳的午后,泡一壶酽酽的茶,捧一本厚厚的书,心里头惦念着一位远方的友人,这情境,想来也是极熨帖的,思绪亦会“乘兴而行,兴尽而返”。
这般天气,若是出门走走,也独有韵味。不必去什么名山大川,只消沿自家附近那蜿蜒的河道踱步便好。河水是静默的,颜色比天空还要沉些,偶有机帆船“突突”驶过,那声响旋即被更大的寂静吞没。整个世界,仿佛都浸润在一幅水墨画里。这时候若真能有几片小雪,应景地飘落下来,那便是点睛之笔了。
民间的智慧,总是与节气最相投契。小雪时节,农事已毕,仓廪已实,人们便有了闲情,也有了理由,来好好地犒劳自己一番。于是,吃,便成了顶要紧的一桩事。
在我的记忆里,这时候的吃食,要比平时更精巧些。譬如儿时那一口祖母做的糯米糕。新舂的糯米磨成粉,和了水,揉成软硬适中的团子,里面或包上甜甜的豆沙,或裹上咸香的肉馅,再垫上一片清香的箬叶,上笼屉蒸。待那白蒙蒙的蒸汽“噗”的一声腾起,满屋子便都是粮食朴素的甜香。揭开锅盖,一个个胖墩墩、白生生、热乎乎的糕团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实在可爱。趁热咬上一口,外皮是软糯弹牙的,内馅是滚烫流心的,一下子就能从舌尖暖到心底,将一身的寒气驱散得干干净净。这滋味,是市井的,是亲切的,带着人间烟火的踏实与满足。
夜里,那阴翳的氛围愈发浓了。窗外静得出奇,只有时不时的一声滴答,那是凝聚在屋檐上的水珠,终于不堪重负地坠落。万物仿佛都在这种缓慢的、潮湿的渗透中沉默着,屏气凝神地等待着什么。书桌上的灯光是昏黄的,在四周无边的黑暗里,圈出一小块温暖的、属于自己的领地。我忽然忆及唐人戴叔伦的《小雪》:“花雪随风不厌看,更多还肯失林峦。愁人正在书窗下,一片飞来一片寒。”雪花“一片飞来一片寒”,这感觉是何等细腻!我们这里没有“花雪随风”,但那窗外渐浓的寒意,又何尝不是“一片飞来一片寒”呢?这寒意,是随着每一阵悄无声息的夜风,随着每一丝渗透窗缝的湿气,一点一点地累积起来的。这寒意,不全是愁苦,更像是一种清醒,是对时序更迭、对自身处境的敏锐感知。
我搁下书,侧耳倾听。窗外没有“簌簌”的雪声,只有一片静谧。起身撩开窗帘,只见路灯的光晕被浓稠的湿雾包裹着,晕染开一团朦胧的黄。没有雪,空气里只有看不见的、亿万颗细小的水珠,正耐心地、执着地,濡湿着世间万物。
雪,它终究是不会来了。但江南的小雪,自有其面目。它不是一场飘落的仪式,而是一种弥漫的状态,一种浸透式的、无声的宣言。我知道,明日推窗,世界依旧不会有银装素裹的惊艳,但那马路上必有更深的湿痕,楼梯上必有更重的潮气。而这,于此名为“小雪”、实则“小雨”的江南节气,便已是它最诚实的抵达了。
哦,小雪。它就这样以一种不事张扬的方式,为我们翻开了冬天那沉静而素雅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