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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5
星期三
当前报纸名称:中国旅游报

烽火之路

日期: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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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3版:旅游报03版       上一篇    下一篇

  □ 马 力

  一尊铜像。这是一个肩挎市篮、身背雨伞的“批脚”形象。雕塑家把飞扬的意气给了他蓬松的鬈发,把坚定的神情给了他深邃的双眸,把无畏的气概给了他向前的行姿。我对其凝目,好似他一抬脚,自己就能随着他带起的风,回到过去的年代。

  闽南话,我能听懂一些。这里的“批”,就是“信”。“批脚”这简单的两个字,代表着一种职业身份——送信人。闽、粤、琼一带久为侨乡,长长的时光里,“批脚”们跨境往来,为出洋谋生的侨胞递送的不光有家书——侨信,还有钱款——侨汇,更有家书、钱款的合体——侨批。发信传汇,成了大买卖,起于民间的侨批局,就是干这个的。

  铜像后面,有楼,一栋老了的楼。墙皮本来是白的,可能是太阳照得不足,不知打哪会儿起,茸茸的青苔被湿气一催,爬了上去,深一块,浅一块,跟印渍似的,大大小小,弄得墙面发花。日月迁流,用砖石造起的东西也会旧去。不可抗拒的变化触发的复杂况味,从墙身上隐隐地透了出来。

  这么多年了,洋气还附着楼体。东兴,不过是广西的一座小城,可这地方濒着北部湾,异域的习尚进得来。大睁着两眼朝街上一看,带着南洋建筑风格的房屋很有一些。跟前这楼原是粤籍商人出资,在深巷里建起的广东会所。

  无数侨眷一直还记得在楼里忙过的那个人,一个辟通了生死之途的人——陈植芳。

  侨批业,持续约一个半世纪。起先,它是在海上讨生活的“水客”捎带信款的营生。鸦片战争过后,闽南人、潮汕人、海陆丰人向南洋成群迁去。当地老少的口上,这叫“过番”。泛海出洋的契约华工,时时惦挂国内家眷,少不了信函传递和款项汇交之事,必得有所请托。通过海运或邮政渠道——汇路而专营跨国银信寄发的规范化民营机构,即前文提到的侨批局出现了,生意从福建、广东做到东南亚。爱闯荡的陈植芳,离开故乡汕头浦镇,远赴越南海防市,帮着家人打理名为“和祥庄”的店铺,售卖渔网,兼操侨批业。

  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和东南亚多国沦陷。日寇控制海洋通道,中国沿海省份海岸线都被封锁。赶上艰难时世,全靠原有汇路糊口的人,许许多多,而侨批业依赖的输运链一下子断了,华侨和国内眷属难通音问。抵万金的侨信、救性命的侨汇茫无着落,侨属的日常生计陷入艰窘地步。无数华侨越加牵念在战氛中苦苦过活的嫡亲骨肉,怕他们缺了接济吃不上饭。

  亟须开辟新的运送通道!陈植芳的脑子里,只萦绕这一个念头。他确信,前方总有路。寻路的冲动足以成为力量。在敌人强硬的扼制下,多次艰难的探路都失败了。再难,也要拼下去,保住侨眷的命根子。这会儿的他,应该是把地图细心看过的。他发光的双目瞄上了东兴,这个中国大陆海岸线西南端的边镇。

  陈植芳从海防市起身,乘船来到北方集镇芒街。这里跟东兴镇只隔着一条北仑河。他找来一个华人当向导,壮起胆,越境住进东兴镇。这个镇子,当时属国统区,是通向东南亚诸国的货运重地。交通上的枢纽地位,边贸上的集散优势,使身入僻地的陈植芳看到了建立新的汇路的希望。他要在沿海地区撕开一个口子,让受到阻遏的侨批业冲出困境。

  陈植芳来到街上的银行和邮局,试着往家乡汇了款,没多久,和祥庄就收到汕头的回执。试汇顺当,他的心稳住了。他看到一束投向暗影的光。

  口子,在偏处海角陆缘的小镇撕开,受苦的侨属们有救了。很快,和祥庄等多家潮帮侨批局在东兴设点开业,这边传书,那边邮汇,紧忙活。聚的人一多,旅舍、商市的招牌也争着亮出。镇上热闹了。名载侨史的“东兴汇路”——战乱下的经济生命线,在陈植芳诸人的奔劳中辟设成功。这时,他们迎来1942年的春天。

  汇路开通,一封封侨信、一笔笔侨汇在东兴的这栋小楼中收揽、分拣、投递。那些草行露宿、跋履山川的“批脚”们,从各个方向走来,在这里驻足,又从这里出发。凭着铁脚板走四方的他们,多为肝胆男儿,一路上,遇过多少盘查,闯过多少堵截,始终艰难地前行,不曾退缩。他们仰望高远的天空,眺览挺秀的峰峦,纵目苍茫的大海,壮丽国土激发的豪情令他们鼓足勇气,跟饥馁斗,跟蛮瘴斗,跟强寇斗,跟盗匪斗,以生命的代价征服险途上的逆厄。数月下来,他们把含情的信、活命的钱送到在烽燹中交困的侨属手中,连接起一颗颗被战火远隔的心。苦难的日子里,他们做出的这些,让人心头发热。

  刚过几个月,这条隐秘的输供线就被日军发现。这不啻沉重的轰击。凶讯不时从远近传来,陈植芳也遭追缉。生死之际,侨批人性子硬,不肯服软,宁斗而殁。“临危而智勇奋,投命而高节亮”,真有中国人的骨气。他们一直挺着,挺着。三年后,胜利来了!干这行的人热泪难抑,重生一般。

  这条运送侨批的核心通道,使上百万侨眷的生活有了经济支撑,也使侨胞捐献的大量资财援助了抗日战争。

  烽火岁月中,海外华侨不忘赡家,更不忘救国。走向世界的他们,无论西行和东渡,无论北上和南下,胸间都腾涌着炽热的血。祖国,好像黎明的天边浮跃的红霞,又如赤色的旗,让他们看到了光明和方向。在海的那一边,迎着吹荡的风,他们的神思越过掀舞的涛澜,飞向故国的每一寸山河。家乡幽翠的冈岭、潺湲的泉溪、平整的畦田、蓊郁的林丛,在记忆中越发亲近。他们的报国之心,没有被外寇狂暴的侵掠击碎。敌焰再凶,也无法摧毁抵抗的意志。

  那是1938年3月的一天,南洋华侨战地记者通讯团的领队辜俊英在延安见到了毛主席,主席为侨胞准备创办的《南国日报》题词:

  全体华侨同志应该好好团结起来,援助祖国,战胜日寇。共产党是关心海外侨胞的,愿意与全体侨胞建立抗日统一战线。

  广东澄海的旅泰青年侨领苏君谦和挚友郭子纲、黄奕起而响应,将200元国币交给乡人于泰国开设的增顺侨批局。“批脚”把款子送到在家乡晨光小学任教的詹欧波手上,由他转寄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处,以作抗日军政大学办学经费。收到这笔批款后,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处代表周恩来、叶剑英和八路军驻粤办事处代表潘汉年、廖承志联名回信,对捐款侨胞“关怀祖国抗战人材之养成”的义举表达钦敬之忱。其时,抗大和陕北公学决定招收大批新生,信中盼望侨领“鼓励彼方青年前来学习抗战知识”。令人感奋的话语,让千万颗火热的心飞向延安。这古老的山城,有延河的层浪,有宝塔山的峭影。抗战的歌声中,一批批华侨青年,为了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穿上灰色军衣,在陕甘宁边区扎根。这封珍贵的回批,我在小楼里看到了。字迹和戳记,依然那样清晰。

  加拿大华侨龚滚,带头捐钱,购买飞机支援抗战。当年那张筹款购机收据,我也看见了,还想到史上的“一元献机运动”。龚先生热盼抗敌的战机直冲霄汉。他的耳边,恍若响过“螺旋桨切割云层的声音”。

  人人捐资,个个输财。满蕴着赤子之情的侨批,正是经由战时汇路寄达的。这样做,他们如同和将士们一道搏杀。枪口喷射弹雨的前线,冲锋的号音在硝烟里荡响,染血的军帜在火光中飘卷。

  “这个时代缺的不是完美的人,缺的是从自己的心里给出的真心、正义、无畏和同情。”一部电影中的这句话,让我更深地理解了他们。

  此栋布满风雨蚀痕的楼,曾是陈植芳经管生意的地方。那段时日,他也在楼里歇宿。他不离开这工作,倾力于这工作。人生的光荣,就是这样创造的。80多年以后,站在楼的跟前,发生在当初的那些事,在我的浮想中幻出断续的映像。里面的影子活了,各样身姿,不觉得遥远,也不觉得陌生。我听得见轻细的声息,也触得着有力的脉搏。

  北仑河畔的这栋楼,像一个活着的人,有自己的生命,会不断成长变化。只谈现今吧,它已有了新的改变,成了侨批纪念馆。进来的人,眼睛里多是批封、批信和汇款凭证。以往从这儿发出的种种,带着褶纹回到了原地。时间的痕迹使它们有资格作为文物被后人凝视。

  楼身静静地朝天挺立,如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