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军
我原打算要给这把琴凳好好“粉饰”一番的。它静立在墙角,周身布满深深浅浅的岁月刻痕,俨然一副新颜成旧貌的沧桑模样,早已不复当年颜值双绝的俊朗风采。它确实太老了——当初随钢琴一同而来,日本工艺,“纯进口”品质。十几年光阴流转,功能犹在,却终究难敌时光侵蚀。靠背上那道人机工学的弧度,本是为舒适倚靠而设计,如今漆色却被女儿的脊背经年累月地磨得油光尽褪,露出底下温润如玉的木质本色,像被岁月漂白的沙滩。凳面因有椅垫庇护尚算完好,四周却斑驳得厉害,这里一片哑白,那里一道浅痕,深浅交错,俨然绘就了一幅无人能解却又人人皆懂的岁月地图。
于是我动了修补的心思。因为广告的诱惑,网购了木器补漆膏,准备对琴凳施行一场“手术”,让它向新而生。
正是大中午的时候,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子泼洒进来,将琴凳裹得暖融融的。我俯身挤出些许补漆膏,边向一处显眼的剥落处点去,边对坐在一旁看书的闺女念叨着:“闺女,我要让你看看,一把锃亮的新凳是如何诞生的。”女儿漫不经心地转过头,静静凝视琴凳,又望向我手中的补漆膏,忽然轻轻地说:“让它自然老去,不好吗?”
我的手就那样悬在了半空。补漆膏那有些刺鼻的化学气味,蓦地钻进鼻腔,竟让我有些恍惚起来。我回头看她,她坐在房间一隅,眼里是清清亮亮的光。
“自然老去”——她说的是“老去”,而非“破旧”,亦非“坏掉”。这四个字从她年轻的唇间吐出,竟如此沉重,又如此轻盈。我却像是被一枚小小的石子,投进了心里那口深潭,漾开的波纹,一圈一圈,撞得我有些站立不稳。
是啊,自然老去。这世间万物,谁又能逃过这四个字?
我于是丢了补漆膏,就在这琴凳旁坐下了。手指拂过那磨光了的靠背,恍惚间触到的已不是木头,而是拂在了一段绵长而稠密的时光上。我仿佛看见一个梳着童花头的小女孩,身子挺得笔直,双脚还够不着地,悬在空中,一荡一荡的。她那小小的、软软的手指,有些笨拙地但极其认真地按在黑白琴键上,敲出一个个单薄的、迟疑的音符。那琴谱是簇新的,纸张硬挺,翻动时哗哗地响,上面画满了她才看得懂的、歪歪扭扭的记号。那时,这凳子于她,虽然调到了最低档位,终觉得还是高了些,像个严肃的巨人,她坐在上面,总是一副努力要驾驭它的、紧张兮兮的神气。
后来,凳子于她,似乎变矮了一些,又矮了一些。她的脚能稳稳地踏在地板上了,脊背也能自然地倚着那靠背了。琴谱一册一册地换,由薄变厚,又由新变旧。巴赫的严谨,莫扎特的轻灵,肖邦的诗意,还有那些现代曲目里不谐和的、挣扎的声响,都从这凳子上流淌出来。考级前那些焦灼的夏日,午后沉闷的空气里,只有一遍又一遍的练习曲,像永不停歇的蝉鸣。汗水有时会从她的额角滴下,落在凳面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小小的圆点,旋即又干了,痕迹却仿佛渗了进去。这凳子,就这么无言地承托着她的重量,她的勤勉,她的烦躁,她的眼泪,还有那最终成功时,如释重负的、轻轻的一声叹息。
它静默在琴边,像一个功成身退的老仆,看着她离家去远方求学,守候她假期归来,偶尔兴之所至,弹上一两首旧的曲子。它的“老”,便是在这日复一日的承托与等待中,一点一点,浸润出来的。
这哪里是磨损呢?这分明是生命往来留下的刻痕。那靠背上的光滑,是她无数个日夜苦读乐谱时,不自觉的摩挲;凳面上的痕迹,有她初学时分紧张的抓挠,也有她沉浸曲中时,指尖随着韵律的轻轻叩击。每一处斑驳,都对应着一段光阴,一个故事,有母女俩温馨的陪伴,无声的鼓励……它老了,可这“老”里,有她全部的成长。
我买的补漆膏,能填平木头的凹陷,却怎能填平这十数载的岁月?我刷上去的新漆,像一层虚伪的脂粉,要硬生生遮住一张布满皱纹却安详的脸。我要的,是一种崭新的、完整的“物”;而女儿所珍视的,却是这“物”里承载的、斑驳的、却因此而真实的“情”。
“自然老去”,原来一点儿也不简单。它需要多大的勇气,去接纳残缺,去欣赏衰败,去理解一种走向终点的、宁静的尊严,接受一份美好在时光中慢慢沉淀。它又是最复杂的,因为这老去的过程里,交织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生命印记。而我们,却总痴想着对抗,忙着修补,忙着遮盖,仿佛如此便能骗过时间似的。
我默默地收起那支补漆膏。阳台的光线渐渐斜了,颜色变得更暖了。那琴凳依旧静静地立在墙角一隅,满身的伤痕,在斜阳里泛着温润而柔和的光。它不再是一件将要被修复的旧家具,它本身,就是一段凝固的时光,一首无言的、关于陪伴与成长的散文诗。
就让它这样自然老去吧,连同它身上所有的记忆,一起优雅地,走向它们的终局。这,或许才是对那段岁月,最好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