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诠
(上接第3067期第4版)
吴先生少年天才,十七岁中秀才,十八岁中举人,二十三岁参加举贡会考,获殿试一等第一名。后来,他受业于章太炎门下,在经学方面建树很深,与黄侃有“北吴南黄”两大经学大师之称。吴承仕晚年追求马克思主义,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39年9月因肠穿孔抢救无效,在北平去世。
吴承仕离世的消息来自于挺进军机关报。交通员送情报时,顺便带回两张三个月前的报纸。迟到的报纸给他带来了悲痛的消息。报上说,1940年4月中旬,延安各界为吴承仕举行追悼大会,毛泽东、周恩来送了挽词、挽联。周恩来送的挽联是——“孤悬敌区,舍身成仁,不愧青年训导;重整国学,努力启蒙,足资后学楷模”。延安宪政促进会会长吴玉章也送了挽联,上联是“爱祖国山河,爱民族文化,尤爱马列主义真理;学贯中西,善识优于苍水”,下联是“受军阀压迫,受同事排挤,终受敌寇毒刃摧残;气吞倭虏,壮烈比诸文山”。一份过期了三个月的报纸,一则迟到了近一年的新闻,告诉我爹一个冰冷的事实:恩师辞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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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那阵子郁郁寡欢,士兵对他的评价是——“白团长变得深沉了”。他的嘴角很少浮起笑意,说话不多,而且目光忧郁,忧郁中藏着深邃,仿佛可以看透岁月的尘埃,能够抵达历史的尽头。吴先生在教室里授课的情景不时浮现在脑海里,他的声音、表情、目光、手势仍然历历在目,而他那几篇锐利程度不亚于鲁迅的文章,一想起来就觉得血液沸腾。
赵光路心有所属,但是他没有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他来陪我爹说话。他是在不久前跟张大妮交好的。自从赵光路梦游摔到她家门口,她帮助了他之后,她就决定嫁给他。他一支胳臂,独睡一个房间,又爱梦游,太危险了。她要照顾他。她的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母爱的东西。她觉得梦里的他就是一个淘气的孩子。
“如果先生没有去世,我准备在写抗战小说和鲁迅传记的时候,向他请教许多问题呢。”我爹因失落而神情惆怅,“可是他走了!没法请教啦!遗憾啦!”
“我理解,可是……人死不能复活,你不要过度悲伤!”赵光路宽慰他。
“还有福增……”我爹有些哽咽。
赵光路陪我爹静坐了几分钟,后来,为了让他转移注意力,让他从悲伤中走出来,他向他“请教”起来——
“乙化,你从没给我讲过马克思主义,给我说说吧。”
我爹看着他期待的眼睛,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说起来。“马克思的最大贡献是他发现了剩余价值,指出了阶级的存在,给人类勾勒出一个人人平等、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蓝图!”他好久没有谈论这个话题了,尤其是跟对共产党持审慎态度的赵光路谈论,这令他多少有了一些兴致。
“什么是剩余价值?”赵光路谦虚地问,样子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学生。
我爹提高了一些声音,给他讲剩余价值的概念,讲可变资本和不变资本,讲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很快,我爹变得兴致十足,就像他的大学老师讲课时那样专注而投入。当他讲完剩余价值的产生过程,他兴奋地挥了下手,“就是这样!”
“可是,工人在劳动中如果不创造剩余价值,劳动是不是就白干啦?资本家是不是就要喝西北风去啦?”赵光路觉得这次安慰团长的机会也的确是一次讨论问题的机会。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爹一愣。“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价值还是原有价值,比如两块钱的原材料通过劳动变成另一种产品,这个产品还是两块钱,那劳动的价值在哪里?我觉得,可变资本的价值,就是使不变资本产生附加值——先不管这个附加值归谁所有。也许,马克思就把这种附加值叫作剩余价值。”
“你这么说……”我爹的思维有点乱,不过他很快眉开眼笑,“好呀,你个赵光路,你今儿个是来考我的呀!不过,看来你已经开始琢磨这些问题了,好事,好事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