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诠
（上接第3060期第4版）
2
我爹批评人态度不同，对干部严肃，对战士温和。在战士和群众眼中，他是一个和蔼可亲、有情有义的人。在外线作战的一天，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找到团里，要求参加八路军。团参谋见孩子岁数忒小，个头也矮，不收留他，不料孩子急了，失声痛哭，而且声称坚决不离开十团。参谋只好把孩子带到我爹跟前，说明原由。
“你是哪儿的人？”我爹问。
“丰宁大阁人。”
“叫啥名字？”
“俺叫卜兴安。”
“几岁啦？”
“十四了。”
“为啥要参加八路？”
孩子哭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俺妈和俺姐让日本鬼子烧死了，俺爹和妹子也让鬼子用刺刀挑了。全家只有我逃了出来。我要参加八路，为亲人报仇！”
我爹眼窝一酸，“你年纪太小。”
“就算俺小，俺照样可以扔手榴弹……我现在小，过两年不就长大啦？你们收下我，俺要为爹娘报仇！要是不收，俺就跪在这儿不起来！”他真地跪在了地上。
我爹看着眼含热泪的孩子，听着他的哭诉，心里非常难过。他扶他起来，端详着他那张削瘦得干枯又有些倔强的脸，便破例收下了他。
燕山深处的夏夜凉如秋天，只穿一件小褂的卜兴安冷得发抖。我爹把自己穿过的一件衣服找来，在油灯下飞针走线，给他改成一身小军装。当卜兴安穿上他亲手做的小军服时，激动得不知所措。这时，团政治处的彭烈感慨道：“就是亲生父亲，也不过如此啊！”
卜兴安一听，扑通跪下来，脱口道：“爹！你就是俺爹！”要认我爹做干爹。
我爹忙把他拉起来，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别这样，咱们这是革命队伍，革命队伍就应该互相爱护，但是咱们不兴认干亲。”
彭烈等人在一旁撮合，“团长，共产党人也讲感情啊！你就认下他吧！”
我爹没再说什么，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后来，在我爹的关心和教育下，卜兴安成为一名坚强的八路军战士。不幸的是，两年以后（1942年4月8日），在密云县一个叫臭水坑的地方，丰滦密联合县政府被日伪军包围，年仅十六岁的卜兴安壮烈牺牲。同时牺牲的还有县长沈爽和神枪手徐廷扬等数十人。哎，真是没办法，平北的斗争太残酷了。
3
赵光路独居一室。我爹要给他重新配备警卫员，被他拒绝了。夜里他偶尔梦游，骑着战马在村口转悠。“杨靖宇，许许许！张自忠，咚咚咚！”
转悠一个或半个时辰，他把战马放回马圈，重新回屋睡觉。
有一次，他在回去的路上，不慎从马上摔下来，倒在一个破旧的院子旁。院子里住着张大妮和金在花。碰巧金在花起夜，看见院子门口杵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定睛一看，被黑魆魆的战马吓了一跳。她小心地从院子西南角的茅房走到东南角，隔着栅栏门往外一看，发现月光下有个人躺在青石板上，她急忙跑回屋，去叫张大妮。
两个女人把赵光路弄醒，扶着他进屋。张大妮发现他额头撞破了，赶紧找来酒精，给他伤口消毒，用纱布包起来。
赵光路默默听凭她的处置。
这是他解放前最后一次梦游。二十年后，他在北京城里再次梦游，给他带来牢狱之灾。那次，他反复说一句话：
“你有罪，你让共产主义蒙羞！”
4
达峪战斗异常激烈，日军石井少佐被击毙。我当然知道，十团伤亡也不小。我爹胸部挨了一枪，但是德国怀表帮了忙，使他化险为夷。日本子弹在德国怀表那儿碰了钉子，后者的唯一损失就是表蒙子被打裂。我爹一点儿都不感到后怕。他最大的担心是曹福增被打散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个战士说亲眼见到他倒在血泊中，另一个战士说倒在血泊中的那个不是曹营长，我爹带人四处找他，也没有找到。
为此我爹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是他又否定了这个打算——他实在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他坚信曹福增不会死去。
尽管如此，他仍然黯然神伤，他觉得自己失去了一条臂膀。而两天后，当他听说大学老师吴承仕辞世的消息后，觉得自己失去了一支眼睛。这两个人虽然籍贯不同，阅历不同，文化水平不同，但跟他一样，都有着共同的信仰——共产主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