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义
五桂头作为延庆地名,延庆地区少有人知。但北京地区总有喜欢冶游之客,每到关沟访古探幽,五桂头是必然打卡之地。追古溯今,五桂头之名历经7次变迁,其多为用字之变,其声至今已经沿亘将近八百年。
古籍所载,最早沿用其声的,是在元代。至正十二年(1352年)四月,元人周伯琦由翰林直学士兵部侍郎改迁为监察御史,视事第三日即四月二十六日,元顺帝北巡上京。按例,周伯琦扈从随行。往返之途,其作诗系列,录为《扈从集》一卷,记录了延庆风物。如“五月一日,过居庸关而北,遂自东路至瓮山。明日(五月二日),至鸡坊,在缙山县之东。缙山,轩辕缙云氏山,山下地沃衍,宜粟,粒甚大,岁供内膳,今名龙庆州者,仁庙降诞其地故也。州前有涧,名芗水,风物可爱。又明日,入黑谷……”记录下三个延庆在元代的信息,其一是地名,包括“瓮山”“鸡坊”“芗水”“黑谷”“缙山”。其二是特产“粟”即谷子,因其颗粒饱满,每年专供皇家食用,若为当今时代,便是驰名商品,供不应求。其三延庆是黄帝时期缙云氏发祥地,是元仁宗诞生地。
当年七月二十二日,周伯琦随元顺帝自上都由西路南返。至怀来县时,所见所闻为:“山水环抱流注,市有长桥,水名妫川,郡有碑可考。县南二里,巴纳也,凡官署留京师者,皆盛具牲酒果核,于此候迎大驾,仍张大宴,庆北还也。南则榆林驿,即汉史卫青传所谓榆溪旧塞者。自怀来行五十五里,至妫头,又十里,至居庸关……”
所谓“妫头”即“五桂头”在元时的称谓。明证如下:明《永乐大典·卷一四五七五》载:元世祖庚申年(1260年)四月十九日,忽必烈命宣慰使祃祃秀才等,自燕京经由望云直至开平府,验地远近、人数多寡,起立急递站铺。于大都东西北道,起立一百铺,于各州县亲管民户内佥拨到铺兵1018户,拨于各铺当役。北道花园铺,至云州赤城四十二铺,每铺一十里一铺,额设铺兵一十六名。其中,昌平县十一铺,其最北为居庸关(今上关)。龙庆州二铺,即北口(今八达岭)、妫川。怀来县十一铺,棒槌店、榆林、怀来等。按元代初期的以上急递站铺,从怀来要经榆林、棒槌店、妫川、北口,到居庸关即上关城遗址,应为五十里。
周伯琦为元代末期人,按照元制一里约合369.6米,从怀来到妫头计约20328米。在宋朝,一里约442.5米。元朝灭宋,初期当沿袭宋制,从怀来到居庸关(今上关)计约22125米。因此,从妫头到居庸关(今上关)约1797米,与当今测量的五桂头到上关的距离十分相近。由此得出结论,周伯琦所说“妫头”,即是现在的“五桂头”。“妫头”就目前资料来看,是“五桂头”最早的称谓。中国古代,长度单位标准不相统一、较为混乱,元初与元末对于长度单位虽都采取“里”制,但“里”制换算成米的标准并不一致,由此给后人造成迷局。
元代之所以把其叫做“妫头”,盖源自延庆起自唐代“妫川”的名字。在元代,“妫头”与“弹琴峡”实为一处,“妫头”为实指的地名,“弹琴峡”为“水流石罅,声若抚弦”景观的名称。譬如人有本名,也有本名以外的称呼,如艺名、诨名、绰号、混号、诨号、别号等,如“宋江”为本名,“及时雨”为别号。
北宋雍熙三年(986年),宋太宗乘辽朝新君初立之机,派三路大军北伐。最初,进军顺利,收复不少失地。不久,西北路军米信部、东路军曹彬部均失利,宋太宗急令撤退,命西路军潘美、杨业护送百姓内迁。杨业孤军奋战,最后负伤被俘,绝食三日,壮烈牺牲。北伐失败,使宋对辽的战略关系由进攻转为防御,造成“终宋不振”。南宋李燾《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十七》载,北宋吏部尚书宋琪曾就雍熙北伐上疏宋太宗以献策:“仍虑步奚为寇,可分雄勇兵士三五千人至青白军以来山中把截,此是新州、妫山之间南出易州大路,其桑水属燕城北隅,绕西壁而转。”
宋琪(917年—996年),幽州蓟县(今大兴区)人,自幼长于契丹治下,中契丹会同四年(941年)进士,熟知北地边情,因此其上疏中的“妫山”,当是北宋对延庆和怀来的统称。但又注:“《宋会要》蕃夷之八及上引《宋史》《奏议》均作‘妫川’。”李焘(1115年—1184年),是南宋著名历史学家、目录学家,其“妫山”和“妫川”两说并引,说明延庆和怀来两地在军事上的重要性,是“妫头”之名产生的源头,是延庆地区“妫”文化1400余年沿袭不断的证明。
明代王士翘《西关志》载:“五龟山下有弹琴峡,两山夹峙,下有深潭,遇淫雨连绵,山崖水滴石罅,有声若弹琴,历代多有名人吟诵此景。”“五龟山”,是继“妫头”之后的第二个名称。清代陈梦雷《方舆汇编·职方典》卷一百五十《宣化府·山川考》载,有五龟山“在城南三十五里”,对《西关志》“五龟山”明确做了两相印证。民间因“妫头”西峰山形如乌龟,俗称“乌龟头”,是继“妫头”之后的第三个名称。
清代康熙年间迟月豫和程光祖纂修《延庆州志》载:“令五龟玉峯之胜,排闼而入瀹,妫水如带,州学缘是一新。”清代乾隆年间李士宣和周硕勋纂修《延庆卫志略》载:“琴峡清音,关北(今居庸关)十五里五龟山下有弹琴峡。”又载:“五龟山,关北十五里,俗称五龟相聚。”清代光绪年间屠秉懿、胡振书、张惇德纂修《延庆州志》载:“五龟山,在州城南三十五里。《宣镇志》:一名五贵山,有弹琴峡。”
传说,燕王朱棣曾带兵攻破居庸关,但却攻不破关沟里的乱柴沟(“乱柴沟”是继“妫头”之后的第四个名称)。军师姚广孝献计说:“有火氏(也有说霍氏)五兄弟曾在元朝担任军职,擅长施放火炮,但现在都已经离军回家。”朱棣大喜,马上备礼聘请五兄弟。五兄弟熟知地理,便摆开火炮,连天猛轰。不久,乱柴沟便成为一片火沟,元兵都弃守逃命,明军得胜。朱棣当了皇帝,对火氏兄弟十分忌惮,便按了个蒙古奸细的罪名,把五兄弟枭首示众,五颗头颅悬于“妫头”山崖。五兄弟死的冤屈,魂魄化为厉鬼,在“妫头”作乱,搅得关沟里人心惶惶,人们就称此地为“五鬼头”,是继“妫头”之后的第五个名称。
火氏兄弟无辜被诛,使朱棣的功臣人人自危。朱棣为安稳臣心和平灭五鬼作乱,便把火氏五兄弟封为“五显财神”(也称“五鬼财神”),并在关沟石佛寺西建“五显财神庙”,使火氏五兄弟得到世代香火供奉。从此关沟里五鬼消踪,商旅得以安全通行,居民得以安居乐业,人们便把“五鬼头”改称“五贵头”,寓意五财神降福,皆为“贵神”,是继“妫头”之后的第六个名称。
民国24年(1935年),经济新闻社出版马芷庠编、张恨水审定的《北平旅行指南》载:“弹琴峡,在居庸关南五鬼头,又名五贵头,山洞口,丛山叠障、万树吟风、洞口终年流水不息,两路歧流、同犇涧下、水韵石声、叮当悦耳、崖下刻有弹琴峡及名人字迹甚多。”
清代陈梦雷《方舆汇编·边裔典》卷一百三十六《蒙古部·汇考二》载:“明景泰元年三月,蒙古也先和赛刋王寇大同和阳和,大同王寇偏头关,答儿不花王寇乱柴沟,铁哥不花王寇大同八里店,铁哥平章寇天城,脱脱不花王寇野狐岭并万全。”其实,“妫头”本无“乱柴沟”之名,是后人移花接木的结果,事件的经过和结果迥然不同。
火氏五兄弟的故事,到清朝的时候还名动京师,可见其虽为传说,但影响相当深远和广泛。清代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卷二十二《滦阳续录四》载:“宣武门子城内,如培者五,砌之以砖,土人云五火神墓。明成祖北征时,用火仁、火义、火礼、火智、火信制飞炮,破元兵于乱柴沟。后以其术太精,恐或为变,杀而葬于是,立五竿于丽谯侧。岁时祭之,使鬼有所归,不为厉焉。后成祖转生为庄烈帝(即崇祯皇帝),五人转生李自成、张献忠诸贼,乃复仇也!”纪晓岚记述的,乃是北京城里老百姓口口相传、代代相承,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大明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婉转故事,令人嗟叹不已。对此,纪晓岚也不相信,“此齐东之语,非惟正史无此文,即明一代稗官小说,充栋汗牛,亦从未言及斯人斯事也!”
但这五个砖丘别具用途,纪晓岚记载:“戊子秋,余见汉军步校董某,言闻之京营旧卒云,‘此水平也,京城地势,惟宣武门最低,衢巷之水,遇雨皆汇于子城,每夜雨太骤,守卒即起,视此培確,水将及顶,则呼开门以泄之,没顶则门扉为水所壅,不能启矣。今日久渐忘,故或有时阻碍也。其城上五竿,则与白塔信炮相表里,设闻信炮,则昼悬旗,夜悬灯耳。与五火神何与哉。此言似乎近理,当有所受之。”五火神作为传说,还影响到明代的鼓词曲艺领域。明代鼓词作品以五火神为题材,艺人们创作了《大明兴隆传》《乱柴沟》,但演出和唱词情况则缺乏记载。
清代韶公编辑的《燕京旧俗志》,对五显财神也有记载,并有多种版本。其中一个版本为:“谓此五人者,为前明永乐时之勇士,惟最长者仅存一目,余均系盲瞽,而非常英勇,均能皆以臂挟巨砲随意轰击,为永乐皇帝所收用。令其用砲轰击胡人,大败之,现由南口至青龙桥之关沟,即此五人砲轰之成绩也。永乐皇帝畏惮其勇武,恐无人能以防制,欺其瞽目,乃醉以酒而杀之。又复追念其勋劳,封为五显财神。说者谓其财神,既醉且盲,往往举措乖谬,滥以福泽加人,如恶劣愚蠢之夫反得饱亨,厚福而道德聪颖之人竟至终身穷乏者,即为醉盲之故也。”当时的京城人认为,五显财神都是盲人,而且是醉酒之后糊里糊涂,因此给人降福送财的时候也是非不分,让恶人蠢人得到富贵,真正厚德之人反而使贫穷困苦,通过传说的形式对当时社会进行了讽刺。
祭祀五显财神,是在每年正月初二,烧香也以早为贵,传说早烧香即早发财,晚烧香即晚发财。于是有人正月初一就住在庙里,专等夜里十二点时上香。这还不够,有优先权烧第一炷香的还要重金贿赂主持。如果某人有极大的势力,他人不敢竞争,也可以烧第一炷香。在清朝末年,能在五显财神庙烧第一炷香的,是内廷大总管李莲英,就是因其权力大,他人只可降而求其次。在五显财神庙烧香求财的,均为太监、仆婢、娼妓、优伶、江湖售技之士,及各公署之书吏、皂役、牢丁与一切身无正业地痞无赖者,仿佛五显财神专一保佑不正当之求财者。稍具学识之人,或者有正当之营业者,多不到该庙烧香求财。
“妫头”山下有摩崖石刻,竖版阴刻“弹琴峡”“五贵头”,字宽、高均50厘米,其左下竖式落款“邑人王福照书”。有“居庸关重修关帝庙创建魁星阁碑记”,落款“大清同治三年(1864)岁次甲子上元秋七月刻石”,碑文记述清末武状元黄大元事迹,及其1864年在“妫头”东山建魁星阁和重修关帝庙的始末。其他摩崖石刻有元泰定三年(1326年)藏蒙合璧六字真言及两处梵文摩崖石刻,均为元代文化遗存。
清代,延庆州城北上水磨村武生杜诗,在村开馆授徒传习武艺。同治二年(1863年)京师武场开科取士,杜诗带着徒弟兼义子黄大元风尘仆仆,赶往北京。途经“五贵头”,在关帝庙跪地祷告:“弟子进京赶考,如得高中,重修庙宇,再塑金身。”考试前,主考官梦见黄虎口衔骨头冲上将台。第二天比试射箭,黄大元把骨扳指衔在口中。主考官联想到夜梦,便奏明皇上,钦点黄大元为新科武状元,补授乾清门汉人头等侍卫。同治三年(1864年),黄大元和杜诗到“五贵头”关帝庙还愿,重建关帝庙,并创建魁星阁。在崖壁碑刻“头等侍卫怀安黄大元倡修,保举孝廉方正武庠生杜诗总理,延庆州儒学训导永宁贡生王渠曾撰文。”后来黄大元奉命到广东平寇,死于乱军。
魁星阁为四角攒尖屋顶的亭式建筑,四角由四根木柱支撑,下为台基,南向有券门可供人出入亭内,亭内立石碑。亭西侧为中式窗,檐下悬宽大木质匾额。约在1885年,魁星阁被毁,只剩台基。20世纪初,魁星阁重建,在台基上建方形砖塔,塔身刷白,样式改变。魁星阁旁石壁,镌有“魁”字,另刻延庆州知府屠秉懿书“雄镇燕关”。1939年,由于洪水冲毁关沟段京张铁路,日本把“妫头”段铁路改线,平毁魁星阁所在山峰,魁星阁及“魁”字、“雄镇燕关”彻底消失。
以“妫头”为核心,两山相夹,形若壁立,虽为古道,势若关口。其附近的风景文物甚是繁盛。除弹琴峡之“琴峡听音”盛景,1907年修建京张铁路,在“妫头”峰下开凿供火车通行的山洞,由关冕钧题写“五桂头山洞”,“五桂头”之名即源于此际,是继“妫头”之后第七个名字。当年题写山洞之名,之所以把“贵”改为“桂”,詹天佑和关冕钧必定是通过讨论的。现在推想,大概因为“五桂”是对登科及第者或状元的美称,正契合黄大元夺取武状元的史实,且含义更加雅致,所以二人拍案叫绝定下此名,亦可谓美谈流传千古。
“妫头”西山峰半山腰,面向古道山壁有天然洞窟,分上下两层建有单坡重檐歇山式建筑,上层观音阁,下层关帝庙,均始建于元代,明清时多有修复。沿开凿的陡峭石阶而上,进山门数步即为寺庙院落,沿崖壁垒矮墙。檐廊木柱对联曰:“显应著雄关,盛德至今昭文武;威灵当紫塞,英风自古镇山川”,横批曰:“有求必应”。南侧石壁有摩崖石刻,亦是元代遗迹,只是岁月悠久,字迹不可辨识,古人打磨出的框状石壁,犹如一张白纸,激起人填补空白的冲动。“妫头”东山筑魁星,西山起关帝,可谓文武相互夹持,为曾经的延庆增添人文底蕴。
“妫头”俯瞰关沟古道,沿古道北行转弯处附近,台地上可以观瞻“弥勒听音”“听音弥勒”“弥勒听琴”“听琴弥勒”,透过“弥勒尊佛”券门,刻工粗犷的元代弥勒石像跃然眼前,弥勒笑容满面,充满安详之气,袒怀露肚甚是圆润,高1.45米、宽1.35米。据说,安奉弥勒的是座无梁殿,1900年无梁殿毁于八国联军焚烧。修京张铁路,遗址被废石埋没。1986年修建八达岭高速,弥勒得以重见天日、再现可掬憨态。
1939年,日本人加藤镰三郎著《北京风俗问答》,由大阪屋号书店发行。书中载:“到了晌午,过了青龙桥山洞,那山洞的上面就是有名的八达岭,可惜我们不能上去逛逛,心里实在是有点儿不尽兴,那只好等着再来罢。又往前走,一连过了三堡、弹琴峡、居庸关各地方儿,风景都是很不错的。弹琴峡山洞的外头,有一个亭子直立在山半腰里,又有一道小河儿,从树林子里跟乱石头当间儿穿出来,更觉着有点儿幽雅了。我们坐在火车里,两只眼睛简直的不够使的,瞧了这边儿又舍不得那边儿,瞧了那边儿又怕丢了这边儿。”“妫头”景致之美,让加藤镰三郎等外国人十分留恋。
遥想当年,“妫头”之下峡水涓涓。商队络绎,骆马铃声叮叮。行旅嘈杂,车轿嘎嘎而鸣。中外游客路过,或驻足摩挲石刻,或登庙堂远眺幽谷。随着京张铁路通车,距今百年已多,怀古探幽之客循平坦水泥路纷至沓来,依旧印证着“妫头”千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