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义
弹琴峡曾是关沟著名的景观，名称由来已久，以至古人慕名寻访。曾有太行散人寻之不果，便在仙枕石刻语“访琴峡，已为沙没”。实际上，是其没有找到地方。因为“弹琴峡”三字就题刻在关沟明显的石崖之上。题刻之下，山峡狭窄，峡水或从岩缝流出时隐时现，或为上游汇聚湍急相击，回响间有金石之声，其声如古琴音韵，故名弹琴峡。
《顺天府·山川考》【（清）陈梦雷《方舆汇编·职方典》】载：“弹琴峡，按《府志》在居庸关，水流石罅，声若抚弦。”明人谓之“在居庸关中，水流石罅，声若弹琴”【（明）李贤《明一统志·卷一》】。此处“居庸关”非是居庸关城，实际泛指关沟，是八达岭关城、上关城、南口城等统称。在古代，弹琴峡清溪中流，涧水奔流在乱石间。空谷传音、淙淙有声，令人心旷神怡，自然陶醉其间。由人而异，生出各种不同的遐想和感怀。明人谓之：“弹琴峡，水流石罅，声若调琴。”【（明）吴之俊《师山掌录》】清人则谓之：“水声如琴”。“声若抚弦”“声若弹琴”“声若调琴”“水声如琴”，都是形容弹琴峡水声优美，“抚琴”慢而心静，“弹琴”迅而欢悦，“调琴”缓而恍若心有所思，同一景致用不同词语描绘，就产生各异的理解和心境。
元人耶律抑溪和百招长老《过居庸十咏》【（元）熊梦祥《析津志辑佚·属县》】：“万叠高山如画图，峡名绿绮枕平芜。风清时听琴三弄，人世知音问有无。”让今人能够感受到，古代弹琴峡的壮美。站在峡间仰视，两侧高山万叠、风景如画，宛如翠绿绸缎的涧水，滋润出茂草随波荡漾，转过山崖路途平旷。在树静风轻时节伫立凝神，听到峡水潺潺流动的清音，仿佛古人在倾心拨弄琴弦，哪位过客是其最好的知音？
元人陈孚《弹琴峡》【（明）李贤《明一统志·卷一》、（元）陈孚《陈刚中诗集·卷三》】诗更生动传神：“月做金徽风做弦，清声岂待指中弹。伯牙别有高山调，写在松风乱石间。”采取比喻手法，把弦月和清风当作古琴，把天地当作弹拨古琴的乐师，意境浪漫宏阔。弹奏出伯牙与子期的高山之调，回响于关沟，以雄劲的松涛和溪石的碰撞，等多种复合的音韵表现出来，仿佛达到天人合一的状态，天地之声即过客之心声，弹琴峡为此名扬天下。
元人元明善《过居庸》【（清）顾嗣立编《元诗选·二集》】：“眼底兴亡谁解写，石琴秋水学冰弦。”充满了对历史兴亡的叹息。弹琴峡中，乱石为琴身，秋水作琴弦，乃是大自然的万古回响之声，过客置身其中确实显得异常渺小。在历史纷争中，兴因人而兴，亡因人而亡，朝代更迭实际上是没有成熟的政治体系，朝代兴亡事小，而人民的疾苦才是历史的大文章。
元人唐元《弹琴峡》【（元）唐元《筠轩集卷四》】：“朔风吹野日沉沉，何年天造无弦琴。黄牛三峡【黄牛三峡，即长江三峡】所未见，奔崩沙漠闻斯今。光浮漭苍自太古，下视幽窈余千寻。秦风猛鸷写遗韵，南国下俚嗟荒淫。至音淡薄似玄酒，疾响暗黑回空林。儒林丈人骑骏马，清风为佩云为襟。黄金莫为子期铸，后世岂少能知音。政须露坐审宫徵，迟回魏阙朝王心。鸡鸣度关有谁子，仓黄四顾经危岑。”寒冬时节，朔风自北来，横扫苍莽大地，掀起风沙遮天蔽日。唐元跃马关沟，停驻在弹琴峡由心发问，是何年何月天造地设了这无弦之琴。似这等景观长江所无，经过多少悬崖崩塌、岩石成屑的岁月，才流淌到今天。弹琴峡的生命孕育在天地之间，上可溯及远古亿万年，下可延及后世无数代。在无尽的岁月里，弹琴峡看过的秦汉辉煌、见证过的唐宋衰败，都如淡淡清风不值得回顾。唐元作为天地过客，弹琴峡清音如酒，可以沁心扉，弹琴峡雄风似箭，可以透寰宇。唐元自比文人儒士跨马而游，以清风为叮当的玉珮，以浮云为缥缈的衣襟，心怀清雅之绪，浪漫而脱俗。唐元以为，子期固可待，但未来犹可追。
元人胡助《弹琴峡》【（清）顾嗣立编《元诗选·卷五十四》】诗：“仙峡琴鸣水木多，别离见月奈愁何！题名石壁辽金字，宿雨残风半灭磨。”给人以历史沧桑之感。到了元代，辽金人物在弹琴峡的题字就已经模糊了，可见岁月的无情。其另一首《弹琴峡》【（元）胡助《纯白斋类稿·卷十三》】：“白石似琴身，流水似琴弦。阿谁弹此曲，遗音千万年。”对弹琴峡进行写实描写，其“谁弹此曲”的发问，显示出内心的孤单。
元人王沂《送萧性渊县尉》【（元）王沂《伊滨集·卷四》】：“萧郎本是将家子，部曲当年散如水。锦囊故物有焦尾，萧也与之共生死。北上弹琴峡中道，写出流泉言语好。龙沙万里跃马归，青袍风吹白于草。”王沂所送之人，是鄱阳人萧性渊，他善于古琴弹奏，所带之琴名为“霜钟”。“霜钟”是其家传之物，北宋靖康之变士大夫南逃，其曾祖将古琴带到南方，萧家世代善弹琴。【（元）宋褧《燕石集·卷八》】此琴传自唐代，到萧性渊时，已经有数百年之久。元人揭傒斯在《鄱阳萧性渊携其祖将领所爱唐琴号霜钟者还自和林求诗六月三日五门宣赦后作》【（清）陈梦雷《明伦汇编·家范典》】中有：“嵩山昔有萧将军，读书学剑天下闻。南随龙马渡江去，尚有孤琴传子孙”“孤琴云是唐人斲，昔日军中自行乐”“将军之孙才且良，文能作赋武蹶张”等句，叙述了山西萧将军文武双全，随赵氏南迁，把古琴传给后人的事情。萧性渊能文善武，其在任职途中，囊中携带古琴行经关沟。在弹琴峡，他拿出古琴忘情弹奏，山水之音映衬古琴之韵，形成了人与自然融合为一体的境界。
元人吴扩《过弹琴峡》【（清）于敏中《日下旧闻考·卷一百五十四》】：“悬崖峭壁磴千盘，峡里天光一线看。绕涧琴声听不尽，分明流水曲中弹。”其所看到的弹琴峡，两侧悬崖峭壁，峭壁之上凿石阶无数，通向峭壁之上的佛院。由于峡谷幽深，昂首望去只能漏出一线天光。萦绕于峡底的琴声仿佛不绝于耳，那是山涧之水在蜿蜒中流淌的声音。
元末明初释梵琦《琴峡》【（清）康熙《御定渊鉴类函·卷二十五》】：“目送归鸿手五弦，嵇康合向此中仙。水如玉指弹秋月，星作金徽散晓天。尽洗伊凉【伊凉，亦作伊涼，曲调名。指《伊州》《《涼州》二曲】方可听，不名韶濩【韶濩，指庙堂宫廷之乐，或泛指雅正的古乐】若为传。君王莫爱霓裳曲，艳舞娇歌失自然。”释梵琦姓朱，降生时，其母梦日堕怀中，认为是吉祥之兆。在襁褓中，有神僧见之：“此儿佛日也，他日当振扬拂法，照曜浊世。”【（清）陈梦雷《历象汇编·乾象典》】释梵琦为当时著名僧人，曾到弹琴峡，因此留诗。演奏者凝视归雁，同时轻抚琴弦，意境深远。通过与古代著名乐人嵇康对比，显示出琴艺高超。运用拟人方法，将清澈流水比作演奏者之手，轻柔弹奏水底的秋月之影。群星灿若琴上金徽，闪耀在黎明的天际，把音乐艺术与自然景观细腻的相互交融。既然在弹琴峡自然之境，不必弹“伊”“凉”之曲，弹出心曲才最好听。所谈之曲不必是“韶”“濩”之名，弹出自我才能传之永久。结尾以古喻今，认为华歌艳舞不及自然流露表达更加真实。
以元人为始，开启了以弹琴峡为题材的诗歌创作抒发情感。直到明清时期，弹琴峡都是关沟里的著名景观引人游览，所游览之客多因之动情。明人谢榛《弹琴峡》【（明）谢榛《四溟集·卷七》】：“石峡迸流泉，琴声自万古。坐赏夜无人，空山月正午。”他看到弹琴峡乱流在峡谷间激荡，由此想到其自万古之遥的发端。静夜里独自坐赏此景，感受自然的宁静之时，空山皓月澄澈天宇，愈发显示出天地之间人的孤独。明人杨士奇《居庸关弹琴峡》【（明）杨士奇《东里诗集·卷三》】：“峡石记弹琴，泠泠流水音。不知行路者，谁有听琴心。”以最后的反问，揭示世人的万千情态，简短而深刻。明人王世贞《弹琴峡》【（明）王世贞《弇州四部稿续稿·卷四十五》】：“银河落秋水，飞峡自鸣琴。代马遥相避，君听无杀心。”以简短为特色，在结尾以“洗君杀心”表达对祥和世态的追求。戚继光将军五十大寿时，王世贞曾为其作诗，有“弹琴峡口无杀声”【（明）王世贞《弇州四部稿续稿》卷九《寄寿戚大将军五十》】，表达与上一首诗相同的追求。
明人王樵《题弹琴峡》【（明）王樵《方麓集·卷十四》】：“边城春色晚，四月柳含芽。不入居庸道，安知有落花。涧水清浅流，高低绕人家。忽闻孤鸾别鹤之清调，琅然出幽谷之谽谺。水石自成音，穆如风中琴。听无用于钟期，巧无施于伯牙。洗我客愁尽，因之发长嗟。大都商旅来如市，雄边羽檄纷如麻。高风撼地白日黯，梦魂不定听胡笳。皆言此地即堪愁，不到边庭鬓欲华。孰有幽泉不改音，乔木四时山自嘉。乃知桃花源，何必武陵涯。”显示出更多弹琴峡的内容，八达岭岭外绿柳初发，而进入关沟桃花已落，峡内人家所处位置高低不同，却都被四处而发的涧水萦回环绕。所听到的水音清泠高雅，清脆之声流出峡谷险峻的山石，其音雅正如琴鸣风中，是钟子期不曾听到的，是俞伯牙弹奏不出的。王樵置身弹琴峡，溪水已经洗去其心愁，因此发出长叹。来往大都的商旅，让弹琴峡热闹如市场。来往关沟的士兵和车马，在弹琴峡纷纷扰扰如乱麻。在他看来，弹琴峡虽是边地，也为盛景。
明人杨巍《弹琴峡》【（明）杨巍《存家诗稿·卷一》】：“瑶琴何处闻，停车空缅想。谷静水声幽，霜余山气朗。无声心亦闲，况复闻清响。大道晦有时，灵物岂易赏。徘徊坐磐石，高歌动林莽。”其在关沟听到瑶琴之声，便驻车产生无限怀想。他置身空谷水幽处，再看霜后山色朗，山谷间的清凉之气沁人心脾，不是轻易就可得到的快意。杨巍坐在溪边的岩石之上，不禁放声高歌，回荡于关沟的青山绿水之间。
1696年（康熙三十五年），康熙下诏亲征噶尔丹。正月三十日，率六师远征出居庸关，驻宿岔道一夜西去。九月十九日，康熙率王公大臣和八旗官兵再次亲征噶尔丹，经过弹琴峡时，他感受到“峡里细泉流不尽，仍闻太古韵铿锵。”【（清）康熙《暮秋重出居庸关》】并御制《弹琴峡》诗：“琮琤流水意，仿佛似鸣琴。曲度泉归壑，声兼峡泛吟。空山传逸响，终古奏清音。不御金徽久，泠泠会素心。”康熙忙于政务和军情，很久没有欣赏宫廷之乐了，他在弹琴峡听到流水仿佛清越的琴声，让其暂时摆脱事务的纷乱，情绪重回朴素的本心。清代乾隆《弹琴峡》【（清）乾隆《御制乐善堂全集定本·卷二十六》】：“弹琴峡口听弹琴，清韵悠扬入听深。漫数成连工奏曲，不须钟子始知音。调高流水谁能和，响薄焦桐更耐寻。却笑陶公空挂壁，何如大地是琴心。”其在弹琴峡被流水声深深吸引，大自然的声响胜过古代弹琴圣手，且无人能和。乾隆十年，又作《弹琴峡》【（清）乾隆《御制诗集·卷二十八》】：“大地作琴声，迦叶亦如是。何待柴桑翁，挂壁始寓意。此峡曰调琴，谁与标名字。岩谷夐而幽，石泉清且泌。野菊小于钱，十三星点缀。动掺四山响，万籁纷丹翠。钟期未赏识，成连应走避。一洗筝琶耳，妙契烟霞思。”清朝两代帝王作弹琴峡诗，为弹琴峡增色不少。如今，弹琴峡景致已无，但“弹琴峡”“五贵头”石刻，成为游客寻访遗迹的重要标记，其落款为“邑人王福照书”，成为延庆先贤为关沟留下的珍贵遗存。
弹琴峡作为关沟之景，引人为之深发各种情怀，以诗歌的形式得以表达。生活在关沟内外的百姓，对之也由衷倾情，创编出的故事动人情怀。据说，延庆人的祖先有山西移民，最大的特征就是小脚趾的趾甲呈两瓣状。当年，百姓不愿意移民离开故土。这时，官府贴出告示，只有大槐树底下的人不搬迁。于是，人们纷纷搬到大槐树附近落户。人口聚多了，官府就派兵四面包围，把大槐树下的人全要迁往延庆。人们发现上当，已经来不及了。其中有个叫姬善音的年轻人，弹得一手好琴。官兵撵人搬迁那天，恰好其妻回了娘家。姬善音要求等两天再迁，官兵不许，把他和乡亲押往延庆。后来，姬善音就在关沟里的石佛寺村安下家，因思念妻子，他常常抱琴到山崖下弹奏，曲调忧伤，如泣如诉。说也奇怪，千里之外的妻子居然听到了琴声。她顺着琴音寻找丈夫，翻山越岭、衣服磨碎、眼泪哭干，终于在关沟夫妻得以团圆。之后，姬善音弹奏的琴声越来越欢畅悠扬、美妙动听。久而久之，关沟里姬善音弹琴的地方，被叫做弹琴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