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房抽屉深处,珍藏着一只铁皮盒子,里面没有珠宝,只有一叠泛黄的纸页。那是40年前我的小学作文本。纸已脆,墨已淡,但上面那一道道红色的笔迹,却依然如火焰般灼热,如航道般清晰。那是我人生第一位“擦星人”——语文陈老师留下的指痕。
陈老师个子不高,说话温软,眼神亮得惊人。她批改作文时,总爱将垂下的发丝拢到耳后,沉吟片刻,再落下那支红笔。她总说,每个孩子心里都藏着一颗星星,只是赶路急了,有时会沾上些尘灰。她的工作,就是备好一块柔软的绒布,轻轻地、耐心地为我们擦拭。
那时的我,内向、怯懦,作文写得和流水账差不多。一次,我绞尽脑汁写父亲带我去钓鱼,通篇只有“鱼很大”“我很高兴”。发还本子时,我几乎不敢翻开,预料之中,代表认可的红色叉圈没有出现,却在文末看见一行清秀的小字:“老师仿佛看见了那日湖面的粼粼波光,听见了你们父子的笑声。若能写写等待鱼上钩时你紧张的心跳声,以及父亲沉默的背影,这幅画就更活了。”
我愣在那里,心像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原来,我那些琐碎的快乐,在老师眼里竟也是一幅值得欣赏的“画”。她看见了,看见了我贫瘠文字背后那颗试图发光却不知所措的小星星。她不曾否定我那微弱的光,只是俯下身,为我指了一条更亮的路。
自那以后,我开始学着观察生活。瞧母亲切菜时颈窝的细汗,观雨中蚂蚁搬运食物,看梧桐叶在风中打转。我笨拙地记录下这些瞬间,而陈老师总是用红笔在页边画下一朵朵小花,或是写下一句“观察得很仔细”。她的鼓励让我明白,平凡的生活里藏着无数值得书写的诗意。
记得另一个女孩,因家贫而极度自卑,作文里也总是灰蒙蒙的,了无生气。陈老师没有批注,只是在文后回了一段:“我窗台上的仙人掌开花了,鹅黄色的小花,在夕阳里亮得像一枚勋章。生命总有出乎意料的惊喜,老师愿你也能看见。” 翌日,女孩的作文本里,夹着一小枝晒干的仙人掌花。这种超越文字的擦拭,轻柔地照亮了一个孩子黯淡的童年。
她的红笔,不再只是修正错误的刻刀,更是点亮星光的火种。她擦去的,是少年眼里的迷茫与自卑,擦亮的,是一生对文字与世界的热望。
前些日子路过母校,看见一位年轻老师正送学生出门。她微微俯身,认真听着孩子叽叽喳喳的诉说,目光柔和而专注。夕阳为她镀上一层金边,那身影倏忽间便同记忆中的陈老师重合了。时光流转,一代代“擦星人”就这样俯身、倾听、擦拭,让每一颗星星都能找到自己的轨道。
陶行知曾言:“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真正的师者,皆是如此。他们以生命之火,点燃另一簇火;以灵魂之光,照亮另一束光。人间九月,清风拂过,天地间似乎又响起那沙沙的擦拭声。
□尹小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