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报里的雨终究没来,倒把天空洗成了透亮的蓝。河湾里的蚊子还在不知疲倦地 “嗡嗡”哼着唱大戏,腿上已经起了三两个红疙瘩,可这点痒意,早被风里飘来的玉米穗子香冲淡了。蹲在青石板上看水,河底的卵石被水流冲刷得发亮,像小时候攥在手里舍不得丢的玻璃弹珠。
孩子们在浅滩处追逐,赤脚踩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婶婶家的小孙女举着根狗尾巴草,踮着脚够柳树枝上的蝉蜕,辫梢扎的野雏菊花跟着一颠一颠,惊飞了停在芦苇上的蜻蜓。这场景和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当年那个举着狗尾巴草的孩子,如今站在了河对岸。
天上的云开始变得热闹。先是一团蓬松的白,像外婆蒸馒头时发得正好的面团,慢悠悠飘到河面上空,忽然就舒展开来,成了一匹撒欢的白马。刚想指给孩子们看,马尾巴却渐渐淡了,化作几缕轻烟,被风推着往远山去。山是黛青色的,轮廓在天光里透着层朦胧的薄纱,像是谁用毛笔蘸了淡墨,轻轻扫了几笔。记忆里总觉得山很高,要走大半天才能到山脚,此刻隔着水望去,倒像是搁在天边的一块翡翠,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
风里带着水汽的凉,拂过脸颊时,想起母亲往我裤兜里塞的薄荷膏。她说乡下蚊子毒,这是用院子里的薄荷叶熬的,比商店里买的管用。此刻摸了摸口袋,那小瓷瓶还在,打开来闻,清苦的香气混着河风里的潮气,竟和头顶的云一样,让人心里发暖。
云又换了模样。东边飘来朵灰蓝色的,边缘镶着圈金边,像奶奶纳鞋底时用的顶针。它走得慢,似乎也在留恋这河湾的景致,在山尖上停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化开,变成漫天细碎的棉絮。有片小云掉队了,孤零零悬在树梢,像被遗忘的风筝。
小时候总爱躺在晒谷场的草垛上看云。二伯说云是老天爷的羊群,赶羊的是住在山里的神仙。那时总信以为真,盯着云团跑啊跑,幻想能看见神仙的衣角。后来去城里读书,高楼大厦的缝隙里也见过云,可总觉得不如故乡的鲜活。城里的云飘得急,跟被日子推着往前赶的人一样,没空停下脚来好好欣赏眼前的风景。
河面上起了层薄雾,把孩子们的影子晕成了模糊的光斑。有个小男孩举着网兜,正专心致志捞水里的云影,网沿刚碰到水面,那片云就碎了,急得他直跺脚。旁边的小姑娘笑得前仰后合,辫子里的野菊花掉出来,落在水面上,跟着云影一起漂向远处。
暮色渐渐漫上来,云被染成了橘红色。远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像浸在浓茶里的水墨画。孩子们被大人喊着回家,临走时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最后一缕云影没入山坳。河湾里的水静了下来,倒映着漫天霞光,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水。
蚊子还在耳边 “嗡嗡”叫,可腿上的痒早忘了。摸出母亲给的薄荷膏,往红疙瘩上抹了点,清凉的感觉顺着皮肤往心里钻。原来故乡的云真的会治病,那些在异乡受的累、藏的委屈,都被它轻轻托着,在风里慢慢化了。
预报里的雨终究没有来,可天上的云,早把故乡的温柔织成了最合身的衣裳。站在河湾里看着最后一片云被夜色吞没,才懂游子走得再远,总有朵云在故乡等着。
记忆里的歌声再次飘来:“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吧,归来哟 ,别再四处漂泊……”等你回头时,故乡的云就化作风,化作水,化作母亲呼唤你回家吃饭的声音,悠悠地飘在记忆的天空。
□徐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