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睁开眼睛看见的是长江,白天的工作是长江,晚上做梦梦见的都是长江。”杨欣说。
杨欣已经61岁,作为1986年长江科考漂流队的成员,如今他仍在为长江流域的生态环保工作奔走。“我希望在未来几年,把长江主题邮局建好,然后再用3年左右的时间,拍摄一部关于长江生态保护的纪录片,为后代留下点东西。”
杨欣计划,做完这些事情后,自己一个人再漂流一次长江。他想寻找二十多岁第一次长江漂流时,看到的某栋房子或者某棵树,“它们还在吗?”
从沿江行走到长江漂流
61岁的杨欣精神矍铄,眼神清明。他戴一副黑框眼镜,手臂上搭着一件冲锋衣,背着双肩包,大步流星地走来。他的行程被安排得满满当当,采访过后,他还要去准备下一场活动的发言,推进建立长江主题邮局项目,这也是他“退休”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他留着一头长发,一脸络腮胡。这是他经年不改的造型,也是长期在高原生活最好的保护——“像羊毛一样”的头发、胡子使他最大程度上免受漫天风沙和紫外线的侵害。
杨欣出生在四川成都,7岁跟随父母来到攀枝花,在金沙江边长大。对孩童时期的他来说,长江就是一个巨大的游乐园。江边有水,岸边有沙,还有草丛和树林。在水中玩沙,摸鱼捉虾,再到树林里打打野战游戏,摘野果,捉蚂蚱。他还记得第一次在长江里游泳,那是偷摸地跟着大孩子下水,“当时差点被淹死”。从那次起,杨欣就切身体会到了长江的“厉害”。
中学时期,十几岁的杨欣爱上了“照相”。他说起初自己的技术谈不上高超,不敢去拍人像,也没有模特,所以就取材长江,拍长江的一草一木,拍江边的渔民、耕种的老伯。
江边的风土人情,杨欣拍着拍着就不满足了,他开始往长江上游走。当时条件有限,杨欣就一路步行,偶尔能搭一辆拉木头的车。他走过了还未被开发的丽江、泸沽湖、虎跳峡,还有玉龙雪山。更多时候,他和他的搭档是这些地方仅有的游客。
“我经常很牛气地说,第一篇怎样去虎跳峡的攻略是我写的。”他笑着说。
1986年初,长江漂流队开始招募队员,懂长江、沿着长江行走过、拍过长江的杨欣成了招募对象之一。“我当时是不愿意去的,我知道这很危险,去了要签生死状,可能要死人的。但我有一些私心,想拍长江漂流的照片,一夜成名,然后拿奖。”于是杨欣便以会计的身份加入了长江漂流队,负责筹款和管钱,“没想到有人在漂流中牺牲,有人中途退出,把我一个会计推到了主力队员的位置。”
漂流虎跳峡的那天,坐车到江边,杨欣其实很害怕,“心一阵狂跳”,但他还是装出一副很坦然的样子,进船舱前向大家挥了挥手。他进入了一个像坦克座舱一样的密封船。激流中,船舱像洗衣机般翻滚,杨欣和队友像衣服一样被甩来甩去。大概过了20分钟,船平静下来,岸边接应的队友打开盖子,杨欣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175天后,杨欣和队友一起从长江源漂到长江尾,完成历史上第一次长江漂流。他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有10名队员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杨欣拍摄的照片也的确获得了奖项,奖品是一台彩色电视机。
杨欣觉得自己很幸运,大难不死,而牺牲的人衬托活下来的人成为了英雄,长江成了他割舍不掉的牵挂。他决定,自己作为活下来的人,要为长江做些事情。
“梦见的都是长江”
长江漂流结束后的8年中,杨欣为了考察、拍摄长江,又4次漂流长江。每次去,都发现长江源地区的生态环境正在经历变化。曾经的草丘变成了沙丘,一年前还在的冰川在第二年竟消失了。几年间,杨欣发现长江源地区面临冰川退缩、草场退化、野生动物被大量盗杀等严重的生态危机。
1994年,在第五次长江漂流漂至青海治多县时,杨欣听说了几个月前被盗猎分子枪击身亡的索南达杰书记的故事。他大为震惊,特地去祭拜索南达杰。也就是从这里,杨欣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他将自己的经历和拍摄的照片以日记的形式进行出版,卖书、筹款、建立索南达杰保护站。
1997年,杨欣带领11个天南地北的志愿者,在海拔4500米的高原上,在没有任何资源和外援的情况下,用最简陋的工具建成了可可西里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
这是可可西里的第一个自然保护站,扼守在进入可可西里主要路口,成为反偷猎最前沿的基地。
1999年,杨欣发起并成立四川省绿色江河环境保护促进会(简称“绿色江河”),总部设在成都,带领一批又一批的志愿者开展民间环保活动。
随着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和三江源国家公园建立,杨欣意识到已经有更多的力量参与到长江源地区的生态环境保护中,于是将索南达杰站交给了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不要忘记我们初衷是什么,我们接下来还有更重要、更艰难的事情要做。”他说。
以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为基地,在保护藏羚羊的同时,杨欣带领绿色江河开展长江源垃圾调查8年,人类学调查6年,长江源冰川监测6年。他发现,垃圾正在成为长江源乃至青藏高原最大的环境问题,这里有很美的景色,但也有很多垃圾。
于是,2011年,杨欣带领志愿者筹款建立长江源地区的第二个民间保护站——长江源水生态环境保护站,并在长江源探索出“分散收集、长途运输、集中处置”的垃圾收运模式;与此同时,他关注到一种世界上“飞得最高的鸟”——斑头雁,并招募志愿者在斑头雁栖息地附近驻扎、守护,不让捡蛋者进入。
每年,杨欣有3个月在成都办公,顺便陪陪家人,另3个月在长江源地区,管理项目和站点的日常事务。剩下的几个月则奔走在全国各地,筹款、谈合作。
他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写作一个小时,日记、工作记录,或者是发言稿、合作方案。“只有这个时候才能静得下心来,写写东西。”他说,起床后要参与到打扫、做饭等志愿者的工作中,有时会前往分布在各地的保护站,开展日常的事务性工作,直到晚上11点熄灯睡觉。
“早上睁开眼睛看见的是长江,白天的工作是长江,晚上做梦梦见的都是长江。”杨欣说。
杨欣说他在这个过程中,遇到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困难。“我们常常处在困难之中,但是我们不怕困难,因为我们本身就选择了一条非常难走的路。”杨欣说,最难的就是选择走上这条路,“就像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想再完整漂流一次长江
在“退休”之前,杨欣想要做完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建好长江主题邮局。至于“退休”后的生活,他计划着再次捡起相机,记录下自己眼中的长江,然后再完整地漂流一次长江。
11月30日,杨欣来到北京,和北京市企业家环保基金会(SEE基金会)洽谈合作,计划通过建立长江主题邮局,把长江的文化和自然生态环境串联在一起。即便“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通过网络等现代科技,也可以让住在长江尾的人能看到长江源头的人文地貌、冰川雪山和野生动物。
“我们将沿着长江建11个主题邮局,长江1号在青海,2号在西藏,3号在云南,4号在四川,5号在重庆……一直到长江11号在上海,借助SEE基金会的在地项目,借助互联网,让大家看到班德湖的斑头雁、江淮地区的江豚、大相岭的大熊猫、白马雪山的滇金丝猴,把长江整个流域的生态和自然景观串联在一起。”杨欣希望,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传播长江、点绿长江,让大家了解长江、热爱长江。
杨欣心中惦念的事情不止长江主题邮局,还有拍摄一部关于长江的纪录片。他计划用三年的时间,把他眼中的长江、搭档眼中的长江讲述出来,以口述的形式,把长江的冰川、雪山、人文都讲出来。
做完这些事情,杨欣还想去长江漂流。就像以前一样,带着一个帐篷,在野外露营,晚上听听狼嚎。跟23岁的那次匆匆忙忙的长江漂流相比,杨欣不再着急,可以一边漂流一遍拍摄。
在问到有没有想过过一种不一样的生活时,杨欣回答,想过喝茶的生活就把茶带着漂流,想过喝咖啡的生活就把咖啡带着漂流。或者可以约上三两好友,在岸边搭一个棚子,一起吃顿火锅再继续漂流。
“我想去寻找长江的变化,二十几岁看到的那棵树还在吗?经纬度是多少?”杨欣说,如果找到的话,就在树下住一晚上,拍一拍。找不到的话也没关系,毕竟,这也是长江一个小小的变迁。”
对杨欣来说,冒险是他的生活方式。“我们无法确定生命的长度,但可以拓宽生命的宽度和厚度,去丰富生命的里程。”
新京报记者 秦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