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涔山麓的风总带着松针的清苦,晋北宁武涔山乡小石门村的土石路被岁月磨得发亮。在我接近花甲之年的时候,总忆起那里的许多人和事。特别是那里藏着一份我沉甸甸的惦念——我的奶姥娘,总在记忆里陪我唱着童谣,把时光无尽地拉长。
深山里的暖巢
我从记事起,就常听我的母亲给我们讲述她奶娘——张撰花从前的故事。
我的母亲出生后,我亲姥娘缺奶水,就托付本村我的奶姥娘将她喂养。亲姥娘一家后来迁居到了内蒙古,我母亲说她后来一直由我的奶姥娘一家养活,直到出嫁。于是,在我的奶姥娘、奶姥爷眼里,我母亲跟他们的亲生女儿相差无几。
我母亲自幼亲生父母不在身边,因而她的奶娘也就是我的奶姥娘便是她从小最亲近的人,以至于长大成家后,她的奶娘家就一直是她最温暖的港湾。奶姥娘家住在村子的当街院,那院子曾经是村里富户人家的宅院,土改时期政府从富户那里没收归公,分给穷苦人家。院子里正房住着唐姓、刘姓三户人家,东边住着赵姓一户,西边住着田姓、冯姓两户人家。我的奶姥娘、奶姥爷田姓住在院落东部最边上临街的房间。
奶姥爷是个会做简单木工活的老木匠,生产队有需要做的木工活儿一般都安排他去做。奶姥爷和奶姥娘老两口有三个女儿。一个出嫁在本村,另外两个出嫁外村。从我记事时起,几乎没见过他们老两口除了三个女儿之外有什么近亲来看望过他们。大概在我五六岁时,我的奶姥爷就离世了,留下六十多岁的奶姥娘一人孤苦伶仃地度日。
姥娘名叫张撰花,记忆中老人家一直就是驼背拄杖,从没有把腰直起来过,但还要坚持到农田里干活。她干活的时候,往往是双膝跪地,非常不容易。我的奶姥爷离世后,我和哥哥常年住在奶姥娘家,陪伴着老人家。那时候,奶姥娘是村里的五保户,吃的粮食有生产队供给,比我们家的生活好多了。于是,奶姥娘家就成了我们哥弟俩人改善生活的极好去处。奶姥娘的莜面窝窝、山药丝角角蒸得像雪团,山药拨烂子里浸着黄油星,豆面溜疙瘩子吃起来松软可口,足以让我们解馋。奶姥娘有时还掀开蒸笼像变戏法似的摸出个白面馍馍,硬塞在我们手里。那阵子,奶姥娘掌心的老茧擦过我们手背,粗糙却暖得像春日暖阳。
大概十二三岁时,只要一看见我家锅里的半锅苦菜一把莜面拨烂子、玉米糊糊我就发愁,左思右想后,我挑起水桶就往泉子上跑。在泉子上只要看见奶姥娘家房顶炊烟袅袅,就觉得脚步轻快得能踩碎晨露、晚霞。挑回水后,大多能赶上奶姥娘家的早饭或晚饭。于是,瞄准饭点给奶姥娘挑水就成了我们哥弟俩藏在心里度饥、解馋的小秘密。在奶姥娘做伴的日子里,我们还能享受到在我家永远都见不到的其他零碎小吃。
奶姥娘的双足是用白布条裹着的,不足半尺长的小脚,平时走路必须依靠拐杖,那是旧时代残害妇女健康留下的深刻印记。每隔一两天,奶姥娘总要把长长的裹脚布解开,洗过脚后,用专用的修脚刀具修过脚,然后再用裹脚布把脚裹住,才能上炕睡觉。在奶姥娘家住的那段日子里,几乎每个夜晚,都能听到奶姥娘给我们讲稀奇古怪的传说故事:“莜麦穗的故事”“老鼠娶亲”“七仙女下凡”“唐僧取经”“天狗吃月亮”“扫把星的故事”“农历正月的各种年俗与禁忌”“十二生肖的来历”“民间婚丧嫁娶的习俗”“七月十五送面人,八月十五杀鞑子”……这些有趣的故事陪伴我们度过了新鲜好奇、有趣的童年。就这样,我的奶姥娘家自然就成了跟我母亲小时候一样的温馨港湾。
岁月里的柴米情
我十来岁时,奶姥娘家生火用的柴火和水,我和哥哥自然就承包了,一直到老人家离世。那时候每逢星期天,我们经常相约几位同龄伙伴,把麻绳往腰间一系,别上一把斧子,就往松林深处钻。我们绕过山梁,跨过小水渠,在蜿蜒的山路上踩着松软的苔藓、草坡、落叶堆,比赛谁先找到最粗的干树枝。回村的路上,干透了的松枝在背上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松枝织成金网,想着又能得到奶姥娘一顿好饭的犒赏,心里就美滋滋的。奶姥娘家的柴垛从来都没有接近烧光的时候,那时生产队也会用马车给五保户们捎带拉些生火的木柴,但基本上都是较为粗壮的落叶松、柏树、云杉的枝干。所以,我和哥哥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为奶姥娘劈柴。我们劈柴时,奶姥娘就趴在玻璃窗上瞭望,时不时还会喊一声:“小心脚!”奶姥娘家门前那块石板,被我们劈出了许多凹槽,就像奶姥娘眼角的皱纹,刻着光阴的重量,见证着我们十几年的亲情。大院里住着的人家经常夸我们对奶姥娘照顾得无微不至,我们也感到非常欣慰和满足。
村庄附近,奶姥娘种山药的自留地是我和哥哥的战场。春天,我们帮她用镢头刨开浅浅、小小的沟,奶姥娘双膝跪地,颤巍巍拖着箩筐跟在后面种山药。夏天我们再帮她锄草,到了秋天,我们蹲在土里扒拉出圆滚滚的山药蛋,她捧着最大个的山药蛋,眼里亮得像点了灯:“俺外孙种的,准能熬出稠糊糊。”
村庄背后的垂直悬崖下向阳的地方,凡是能够刨开种地的小土坡,几乎都被老人家在双膝跪地的辛劳中开辟成了种葫芦、莲花豆、芥菜、胡萝卜的小块地。老人家只要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总会跪在她的小块儿地里拔草、松土、施肥……侍弄她的各种蔬菜。每年夏季,老人家常常把刚从地里采摘下来的新鲜蔬菜给我们送来,每次都是半走半挪着来的。每每想起来,那种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亲情十几年里温暖着我们全家人,也次次潮湿了我的眼睛。
烟火中的守望
到生活条件稍好些时,每逢节日或家里吃个比较稀罕的饭食,我们自然要请奶姥娘过来跟我们一起吃饭。有时遇上老人家因身体原因过不来时,我们总要把饭菜给老人家送去,奶姥娘就会高兴好一阵子,逢人就夸我们多懂事,多孝顺。
每年过大年前,我们弟兄姊妹五人都会去奶姥娘家,举着高粱扫帚扫房梁,踩着板凳糊新窗纸,闲不住的奶姥娘则会在屋子里爬来爬去,把墙根的灰尘扫得干干净净。等我们干完活儿,她就会做好吃的犒劳我们,或者把她珍藏着舍不得吃的饼干、面包、干馍馍等一块块分给我们吃。有许多种莜面饭的做法,就是我们那时候看着奶姥娘做饭,学会的;就连如今逢年过节时蒸些花馍馍也都是从奶姥娘那里学来的。
要是我们有较长时间不去老人家里,老人家就因惦记着我们,想着法子来我家一趟。我家住在村里的最高处,她常常拄着木拐棍,弯着腰,每走上几步就气喘吁吁地歇半天。后来干脆手脚并用来到我家,那姿态模样,成为我们一家人心口长久的痛。有几回下过雨,石板路滑,奶姥娘摔得满身是泥,却死死护着怀里的布包——里面是给我们包来的莜面烙饼。我们扶她进屋时,她喘着气笑道:“想着你们吃不上……”母亲红着眼眶给她擦脚,我们蹲在旁边,看见她脚踝上的淤青,像老树干上的疤,揪得人心慌。
奶姥娘最后一次到我家,临走时满眼泪花、喘着气说:“姥娘这是最后一次来你们家了,这么高的地方,姥娘怕是再也爬不上来了。你们有空了来看我吧!”听着老人家的话,我的鼻子里酸酸的。从我家离开的时候,母亲让我送回奶姥娘,可她老人家坚决不让我送,还是靠双膝支撑着挪了回去。从那次后,老人家再也没有一个人来过我家!
山风里的告别
我的奶姥爷老家是迭台寺乡西沟村的,离我们涔山乡大约五六十里路。奶姥爷去世后,他的本家侄子将他安葬回了西沟村,算是落叶归根吧。奶姥娘估计到她离世后,我们没办法将她再送回奶姥爷身边合葬,就在村外的金安寺附近,亲自挑了一处向阳的地方,安顿我们说,她去世后就想安睡在这个暖洋洋的地方,还能看见我们进出村庄的身影。
奶姥娘的身体越来越差的时候,她的三个女儿都相继陪伴过她,更多的还是我母亲对她不离不弃地伺候着,直到她闭上眼睛。
奶姥娘走的那年,山丹丹花开得格外艳。奶姥娘临终前攥着我母亲的手:“我不能行动这十几年,多亏了你那几个儿子给我担水、劈柴照顾我……”她声音轻得像蒲公英:“西沟村我是回不去了,就把我留在这山沟里吧。”本村的大女婿和我父母照着她的心愿,把她葬在村外那个向阳的小坡上,隔着农田能看见进出村子的大马路。
四十多年了,每当我回村路过老人家安息的那个地方时,免不了远远地朝那边多望上几眼,心里想着老人家也一定看见了我。回到村里,每次看到老人家住过的房子,总能想起她笑出满脸褶皱的可亲可敬面容。老人家把一辈子的勤劳、善良和温柔都酿成了赏赐我们给她挑水、劈柴的莜面香、山药甜。那些在贫寒岁月里焐热的窝头,那些在煤油灯下或被窝里讲的故事,那些爬满山路的牵挂,早把“奶姥娘”三个字,刻成了我血脉里的高山。
管涔山的雨雾又漫上来了,淹没了曾经的那堆旧柴垛,村里的山泉水还透着昔日的清甜。我想她的时候,就摘片松针含在嘴里,苦中带涩的滋味里,全是她唤我们弟兄姊妹五人乳名的腔调。
刘二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