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走了三年了。黄土最终掩埋了那副单薄的棺木,也掩住了娘八十一载跋涉过的深深足迹。那矮小却如山峦般坚韧的身影,连同她一生熬煮的辛酸与刚强,都深深沉入了这片她曾无数次用汗水浇灌的土地。从此,想她,便成了刻在骨子里的钝痛,尤其在夜深人静,仿佛有根无形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心头最软处,渗出绵绵不绝的思念与酸楚。
娘叫董云云,生于1941年。在她8岁时,姥爷去世了,从此,她稚嫩的肩膀便过早地扛起了生活的重担。直到嫁给我父亲,“新房”是在本村一位邻居家的牛院里,硬生生挤出的一间低矮土坯房。父母生养了我们兄妹四个,生活的担子愈发沉重。然而,更大的风暴无情袭来。父亲,这个本来健壮的男人,竟接连遭遇两次生死的炼狱,最终带着一身伤残,畏缩地退回了家的角落。他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骑着自行车贩卖娘和姐姐整日熬夜机绣的小孩日用品,世界在他眼中,只剩下方寸之地的惊恐,整个家毫无保留地压在了娘那瘦骨嶙峋的肩膀上。
白昼,娘矮小的身影,淹没在广袤的田野里,与烈日搏斗,与黄土较劲。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终凝结成一片片灰白的盐霜,如同她苦难生活的徽章。当夜幕低垂,娘的战斗并未结束。她支起绣花的缝纫机,铺开裁剪后的布料,在针与线的世界里,开始了另一场无声的厮杀。那盏小小的油灯,是暗夜里唯一的星辰。灯光下,娘低垂着头,眉头微蹙,眼神却无比专注,仿佛她不是在刺绣缝衣,而是在一针一线地缝补着被命运撕得支离破碎的日子,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将我们这个摇摇欲坠的家,重新编织得紧密些,再紧密些。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蜘蛛,在生活的寒窟里,拼命吐丝结网,只为给我们撑起一方能遮风避雨的角落。
娘的心,比针尖还细,却也比铁还硬。她不甘于仅靠这点微薄的针线活计。后来,她又背起了沉重的货郎担。天还没亮透,鸡鸣还带着露水的寒气,娘已将连夜赶制的绣品、棉衣塞进两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瘦削的肩膀吃力地挑起,独自走向弥漫着晨雾的村口。她挤上拥挤的班车,颠簸着去侯马、临猗等地进货,又辗转奔赴河南及周边的集市,在陌生的喧嚣中,用浓重的晋南方言,扯开嗓子与人讨价还价。
娘性子烈,凡事都要争先。父亲的懦弱,让她别无选择地成了我们头顶那片唯一严厉的天空。她对我们的管教,近乎苛刻。
童年的一个黄昏,我因贪玩耽误了割草,娘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拿起镰刀,径直走向暮色四合的原野,我心怀忐忑地跟在她身后。空旷的田野里,娘矮小的身影显得那么孤单。她弯下腰,镰刀挥动,发出“嚓嚓”的声响,在寂静的旷野里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仿佛割的不是草,而是我的心。夜色浓重如墨,娘背着那座小山似的草捆,一步一顿,沉重地挪回家。汗水湿透了她的后背,紧贴在嶙峋的脊骨上。昏黄的灯下,我望着娘疲惫不堪却依然挺直的脊梁,第一次尝到了羞愧的滋味,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原来娘的刚强,是在替我们的懵懂和轻浮背负着像山一样沉重的未来。
靠着娘这副铁肩膀,我们兄妹四人终于都像离巢的鸟儿,各自成家立业,筑起了自己的小窝。当我们以为娘终于可以卸下重担,享几天清福时,她却像一盏熬尽了最后一滴油的灯,光芒急速黯淡下来。我们怀着满心的愧疚与酸楚,守在她的病榻前端汤喂药,小心翼翼地侍奉着,只想弥补她一生未曾享受过的片刻安闲。一天,姐姐坐在床边,握着娘枯瘦的手,轻声细语地讲着我们小时候的淘气事。娘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毫无反应。讲着讲着,姐姐的声音哽咽了,大颗大颗的泪珠,重重地砸在姐姐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那一刻,留在我们心中只有悲凉与无尽的怅惘。
2022年农历五月十八,娘终究还是走了,带着一身疲惫和未尽的言语。那未尽的遗言,成了悬在我们心头永恒的谜,也化作一根永远拔不出的刺,每每想起,便痛彻心扉。
娘下葬后,我们清理她病榻前熬药的砂锅。锅底积着厚厚一层深褐色的药垢,苦涩的气味经久不散,弥漫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我们曾不惜代价,寻遍四方名医,搜罗各种珍贵药材,试图用这苦涩的汤汁,去浇灌娘那已然枯竭的生命之泉。
然而,娘一生最丰厚的滋养,却早已在无数个无眠的油灯下,在异乡奔波的滚滚风尘里,在她严厉如刀的管教中,在我们兄妹四人的骨血与品性里,完成了最深沉的沉淀。这砂锅里的苦涩,又怎能比得上她生命原初所饮下的那碗名为“贫瘠”与“重担”的苦水?她以最矮小的身躯,在命运板结如石的贫瘠土地上,硬是用血肉之躯开掘出最深的泉眼,汩汩流淌,滋养了我们的一生。
娘的一生,就像故乡崖畔那些无人顾惜的酸枣树。矮小,多刺,扎根于贫瘠的石缝,吸吮着最少的雨露。可偏偏就是这样的树,却能在坚硬的岩石间,挤出细碎却倔强的花朵,结出酸涩却饱含生命汁液的果实。她的一生,始于牛棚那道低矮的门槛,最终归于黄土垄中。这矮小的身躯,却以惊人的韧性和无言的勇气,在时代的风暴与个人命运的夹缝中,用一枚小小的绣花针,刺穿了无边的黑暗;用一副柔弱的肩膀,扛起了坍塌的天空。她为她的孩子们,在贫瘠荒芜的命运土壤上,硬生生开掘出一条通往未来的道路。
娘啊,您平凡而壮烈的一生,早已将自己站成了一座无言的丰碑。纵使低矮,却为我们撑起了一片无法丈量的苍穹。如今,天人永隔,思念蚀骨。每当夜深人静,每当看到一枚针,一根线,或是想起您油灯下飞针走线的侧影,那根思念的针,便毫不留情地扎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想娘时,针就扎心。
娘啊,这痛,是您留给我的最深沉的印记,也是连接着您和我,跨越生死的永恒的回响。
杨建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