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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5
星期五
当前报纸名称:山西晚报

让时代穿过我

日期: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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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5版:夜读       上一篇    下一篇

  •   《占有》蒋方舟著 文汇出版社·新经典文化
      以母女关系为蓝本的女性自我书写,有关东亚女儿们不可避免的命运——无论我们想要背叛母亲,还是想要崇拜母亲、重复母亲,她对我们的性格和人生的塑造,好像都是一种不可避免的命运。她成年之后就一直往反方向奔跑,只为了逃离母亲为她规划的路线,现在她花了十几年,又回到了原点。蒋方舟迄今为止最重要作品,回望一个轰然驶过的年代,一段属于同代人的集体记忆切片。
      这本小说最初构思时和现在的样子完全不同。
      最早的缘起,是我在三十岁出头时,经历着对生育的恐惧。那时候身边的女性长辈总劝我生孩子,我一直是个(表面上)乖顺的人,又确实下不了“不婚不育保平安”的决心,所以总是含混过去,但内心怕得要死。
      长辈看出我的犹豫,说:“别想那么多,稀里糊涂生了就好了,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可我无法稀里糊涂,我要弄明白。当想不清楚一件事,书写是最好的深入问题的方式。潜进我的恐惧,我才发现,原来我不信任自己的生活经验。我内心那种多年以来隐隐约约的失败感变得可见而汹涌:我可能活错了。
      面对事业、两性、亲情、时代、自我,我可能都错了。
      如果我自己都活错了,我怎么去引导我的下一代?如果我错了,错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一边书写,一边沿着回忆溯溪而上,试图找到某个可以逆转人生的关键节点。我发现要理解此刻的我,须得理解我的母亲在我童年时的作用,而要理解她,须得理解她的母亲。不知不觉,我竟然一路走到了我母亲的童年。
      小说的顺序可以分为文学的世界、现实的世界、男人的世界、女人的世界,这是我进入世界的顺序。
      我最早关于世界的理解全部来自文学,在文学的温室里生活了十几年。直到去外地上了高中,才第一次意识到阶层的差距:原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即便是在教室食堂宿舍看起来一样的少男少女,未来也会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文学世界那种“贫穷即高贵”“自由价更高”的天真,在我成年时轰然倒塌。
      到了我大学毕业,进入公共媒体领域,发现那是一个由男性主导的世界,我得在其中寻求生存之道。在很多场合,我作为“年轻女性的视角”来提供一种多样性,功能类似于好莱坞大片里主角的少数族裔好友,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异样,只是想如何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到了三十岁,我才觉得自己终于进入一个女人的世界,我终于看懂女性创作者到底在表达什么。当我进入她们的世界,我不用去思考一个被认可的“年轻女性”是什么样的,而只用想:我是谁?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在这些女性创作中,我很喜欢的是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并且认为这部作品被很大程度地误解了。它现在通常被认为是一部爱情小说——简不卑不亢麻雀变凤凰,但我不这样想。简在遇到富有已婚的罗切斯特先生时那种复杂的自卑与恐惧,可一点都不甜。我把它看作是第一部女性成长小说,作者和主角齐头并进地成长。小说最初的标题是《简·爱:一部自传》,而我这部小说如果有副标题,应该是“一部虚构的自传”。
      小说的女主角是我也不是我。
      姜诺亚和我一样,都在不到七岁时,在母亲的“诱骗”下开始写作,在纸媒时代、古典互联网时代、新媒体时代都是公众人物。她的性格也从我身上借取:敏感骄傲,也有虚荣软弱的一面。而她和我最大的不同,就是她在成年之后就放弃了写作。这是我一直难以释怀的自我想象。因为我在十八岁那一年和我妈爆发了剧烈的争吵,我认为我的人生都被她替我决定写作这件事毁了,我很想放弃写作,叛离她,所以我上大学时有意选择了新闻而非中文。但写作的惯性终究还是太大,我又一口气写到了现在。
      如果我成年后不再写作了,人生会怎么样?写作是“人同时身在两处”的奢侈。我也认识很多和我一样年少时有着强烈而明确兴趣的人,在长大成人后就因为各种原因放弃了,走进了更被主流认可的人生——“你们都到生活里去了,生活里人口众多。”(顾城)所以我让我的女主角决绝地在十八岁时与我,与写作分道扬镳。
      她会遇到什么?我没有任何预设和安排,让她在前面活,我在后面看,不做任何干涉,然后,我眼睁睁看着她被吞噬。
      吞噬还是占有?后者恐怕更精确。
      “占有”在小说中有着几层含义。最显性的当然是她的母女关系。在她小时候,她认为是母亲用自己未实现的人生理想在绑架和侵占她的人生,后来,她才意识到是自己占有了母亲的生命。母亲想让女儿独立成长,可一直无法放开手中的风筝线,母女俩始终与心底的“占有欲”对抗。小说里关于林爱竹生下姜诺亚之前的人生,部分情节来自我母亲的自传小说《永不原谅》,我看了那本书才理解了她,也明白了我自己。
      第二重含义,则是女主角经历的两性关系。小说中的两性关系虽然是虚构的,但是主角的情感态度却有我的影子。我在年轻的时候,经常抱怨每一任男友对我管得太多,他们都有问题,直到我有一次看小说,里面有一句:“人们插手你的事也是因为你喜欢这样……你渴望被人插手。你就像真空,吸引着别人的干预。”(艾丽丝·默多克)我醍醐灌顶,原来本质是源于我的不自信,我不相信自己能全然独立地应对这个世界,所以主动让渡自己。女主角就这样一点点地被她的男友改变和蚕食。
      还有一重更隐秘的占有关系,则存在于主角和时代。
      十几年前,我曾在我的新书发布会上,讲我看过的一个“恐怖故事”,关于雪地上的阿拉斯加犬,因为缺乏坐标,它们经常转了一百八十度的方向还不自知。这就像是人以为依循着天性和本色前行,其实早已被时代悄然改变了路径,在被时代抛在荒郊野岭时回身,却发现早已找不到来时的路。
      女主角从二十岁到三十岁的过程,就是在逐渐感受这种迷失与失重。她在时代浪潮下,让才能听命于消费社会,让叙事变成“卖故事”,人生也逐渐变成一种商品,服从于商业规则和流量密码。有传颂千年的诗歌,可是没有永垂不朽的消费品,当女主角被从大众媒体的货架拿下来的一刻,她发现自己的性格被“人设”取代,她的自我认识是外界决定的,她已经不知道自我应该、可以是什么样的。
      我在女主角身后,急得团团转却无法施以援手,只能等她自己觉悟。我最大的痛苦,是目睹她对自己天赋的轻易否定与舍弃。在小说里,还在上高中的她说最讨厌看“人被错误地用掉”,上语文课讲到某某诗人“投笔从戎”都会难过,可她自己不也是任由自己被错误地用掉了吗?
      我每每看作家传记,总会感慨相较于男性创作者,女性创作者发展和保卫天赋的过程真是惊心动魄,她们的天赋是多么容易被剥夺,被家庭、被误解、被污名、被外界审视、被自我怀疑,甚至被爱——我对母亲的需要就让她无法自由地发展自己的天赋。
      当女主角最终带着不自信,怯怯地试图回到写作上,我简直松了一口气:呼!绕了好大一圈!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