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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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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有位“白话诗人”

日期: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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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4版:文化       上一篇    下一篇

  唐代也有写“白话诗”的,那就是王梵志。
  他不是我们印象中峨冠博带、吟风弄月的标准版唐代诗人。他像个从敦煌石洞里走出来的老僧,或者一个蹲在田埂上说俏皮话的乡下老头,满嘴的大白话,却藏着最深沉的机锋。他的诗,在当时叫“梵志体”,通俗得就像今天的顺口溜,可就是这些句子,戳破了盛唐诗坛那个华丽绸缎包裹着的一点点虚妄。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这“土馒头”就是坟头,“馅草”就是你我的这副血肉之躯。读这样的诗,你不会觉得他在诅咒,反倒像一位熟识的老街坊,拍着你的肩膀,用最朴素的言语,道破了那个人人不愿直视的真相。没有李白的“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迈,也没有杜甫的“国破山河在”的沉郁,他就是告诉你:瞧,路的尽头,大家都一样。这种近乎残酷的坦诚,反而有一种奇特的安慰力量。
  王梵志的一生,本身就像一首没法归类的诗。根据《桂苑丛谈》等零星的古籍记载,他大约生于隋唐之交,黎阳(今河南浚县)人。传说他被人在隋县(今湖北随州)城东的树林里发现,那时还是个婴孩,被包裹在树缝中,由里长收养长大。他后来成了富庶的庄园主,生了几个儿子,生活富足。可到了五十岁上下,家业忽然就败了,儿子们死的死,散的散。史料上寥寥几笔,写尽人世沧桑。
  我们不知道他具体经历了什么,但可以想见,这场巨变彻底撕碎了他对世俗生活的所有幻想。他看透了所谓“儿孙满堂”“家财万贯”的虚幻,干脆一头扎进了空门,成了个编外的诗僧。他的诗,就是他悟道后的产物。
  他写世态炎凉,精准得让人发笑,笑完又觉心酸:“吾富有钱时,妇儿看我好。吾若脱衣裳,与吾叠袍袄。吾出经求去,送吾即上道。将钱入舍来,见吾满面笑。绕吾白鸽旋,恰似鹦鹉鸟。邂逅暂时贫,看吾即貌哨。”
  有钱时,老婆孩子围着你转,像白鸽、鹦鹉一样乖巧;一旦暂时贫穷,他们立刻就给你脸色看,“貌哨”就是摆臭脸。这场景,跨越一千多年,今天读来,依然能让无数人会心一笑,或心中一刺。
  他不仅讽刺别人,更擅长自嘲,拿自己的衰老与落魄开涮:“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看看前面骑高头大马的人,心里酸溜溜的;再回头瞅瞅身后担柴的汉子,哎,心里顿时平衡了不少。这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阿Q精神”,被他用一幅极富画面感的场景写了出来,俗到了极致,也真实到了极致,充满了民间智慧。
  正因为王梵志的诗太“俗”,太不“典雅”,在讲究“意境”“风骨”的主流文坛,他长期被忽视,作品大量散佚。直到上世纪初,敦煌藏经洞被打开,尘封千年的王梵志诗写本重见天日,我们才得以重新认识这位“另类”的诗人。
  他的价值,恰恰在于他的“俗”。他用市井语言,为普通众生画了一幅“浮世绘”。在他的诗里,没有边塞的烽烟,没有朝堂的纷争,只有升斗小民的柴米油盐、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他像一位冷静的医生,用最朴素的语言,诊断出人性的普遍病症,然后开出“知足”“警醒”这剂药方。
  当我们被唐诗的华丽辞藻淹没时,读读王梵志,就像痛饮美酒后喝到一杯粗砺的浓茶,能解掉许多虚浮的酒意。他提醒我们,在那个光芒万丈的诗歌黄金时代,还有一种声音,来自民间,来自土地,来自生命本身最质朴的觉醒。他不写天上的明月,只指给我们看,那只谁都无法回避的“城外土馒头”。

□贺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