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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5
星期五
当前报纸名称:山西晚报

射日惊天:当英雄之箭刺破时光的迷雾

日期: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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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0-11版:探源中华文明 寻迹山西神话       上一篇    下一篇

  • 长子县护国灵贶(kuàng)王庙中的后羿射日壁塑。

  • 长子县护国灵贶王庙中的风雨雷电神像。

  • 长子县护国灵贶王庙中的后羿与嫦娥神像。

  • 老爷山,古称三嵕山,传说后羿在这座山上射日。

  • 长治市屯留区老爷山上的六害现代雕塑——九婴。

  •   探源篇 后羿射日
      在华夏神话的星河里,后羿射日从来不是尘封的故事。它是烈日下的一声怒吼,是干旱中的一线希望,是流淌在民族血脉里的抗争与坚守。神话学家袁珂在《中国神话史》中将其列为“中国古代四大著名神话”,与女娲补天、共工触山、嫦娥奔月共同构筑了华夏民族童年时期的精神图景。
      作为一种活态的文化遗产,后羿神话的生命力不仅在于其悲壮的英雄叙事,更在于它深度嵌入到了百姓的生产生活,并在当代语境下被不断赋予了新的内涵。根据文旅部门的统计,在山西的晋东南地区,现存约50处三嵕(zōng)庙。星罗棋布的三嵕庙如散落的星辰,勾勒出华夏上古神话的鲜活脉络,见证着一段跨越千年的信仰传承。

      历史深处
      从神性到人性的英雄叙事

      后羿神话的最早踪迹,藏于先秦典籍的吉光片羽之中。《山海经·海内经》记载:“帝俊赐羿彤弓素繒,以扶下国,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说白了,就是天帝赐给后羿一把红弓、一袋白箭,让他下凡解救百姓于水火。这时的后羿,还不是射日英雄,而是天帝派来的人间守护者,核心技能只有一个——善射。《山海经·海内西经》则补充说:“海内昆仑之墟,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其中,“仁羿”的仁,在古文中与“夷”字相通,故后羿又被称为夷羿。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释“夷”为,“东方之人也,从大从弓”。这也明确了后羿的族属渊源,即上古东夷集团。
      更有意思的是,根据《世本》《国语》等书记载,后羿所在的东夷国姓妘,而妘姓正是祝融八姓之一,祝融是上古神话中的火神,如此一来,后羿便成了火神的后裔,天生自带神性基因。东夷族以鸟为图腾,“羿”字从“羽”,也暗示了其早期与图腾崇拜的关联,正如学者刘城淮所言,黄河下游一带的上古氏族,多尊鸟作图腾,羿字从羽也透示出了羿开始时的鸟的面影,后来他才逐渐由图腾转化为人神。
      到了《楚辞·天问》,后羿的形象更为立体丰满:“帝降夷羿,革孽下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他奉天命除害,射伤河伯却娶了洛水女神,既有神性的英勇,也有人性的欲望与纠葛。此时的后羿,既是为民除害的英雄,也是命运多舛的悲剧人物,神性与人性的交织使其形象更具张力。
      真正让后羿成为“全民偶像”的,是两汉典籍里完整的射日叙事。《淮南子·本经训》对这一壮举进行了详尽记载,“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yà yǔ)、凿齿、九婴、大风、封豨(xī)、修蛇,皆为民害。”想象一下,十个太阳同时挂在天上,庄稼烤成焦土,猛兽四处伤人,百姓走投无路。这不是末日电影,而是上古先民的生存困境。
      就在这时,后羿挺身而出。“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獏綸。”他在沼泽里斩杀凿齿,在凶水边除掉九婴,用系着丝绳的箭射落狂风,最后挽起红弓,一箭射向烈日,九个太阳应声坠落,化作三足乌的尸体,只留一个照亮人间。
      这一段文字,把后羿的英雄形象推到了顶峰。十日并出象征着自然灾害的肆虐,射日之举则是人类反抗自然、追求生存的精神写照。他不再是单纯的善射者,而是拯救苍生于水火的救世主。弓箭不再是武器,而是对抗天灾人祸的希望。正如恩格斯所说,弓箭是“蒙昧时代进入高级阶段的标志”,后羿的一箭,射穿的不仅是烈日,更是先民面对自然的无力与恐惧。
      从东汉开始,后羿的形象慢慢落地了。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祇,而是有缺点、有悲欢的凡人。南宋罗泌《路史·夷羿传》对后羿的一生进行了更为详尽的世俗化演绎,其中记载了两则颇具人情味的故事。
      后羿曾经和吴贺一同到北方游历,看见一只麻雀飞过,吴贺让他射麻雀的左眼,后羿却射中了右眼,他以此为耻辱,从此更加刻苦练习,射箭技艺愈发精湛,天下无人能及。这则故事打破了后羿百发百中的完美神性,赋予了他犯错、知耻、上进的凡人特质,使其形象更加立体真实。
      还有一则故事更接地气。夏王让后羿射兽皮,许诺“射中赏万金,射不中削十邑”。后羿一听这话,“色荡”,心里又贪又怕,两箭都脱了靶。夏王不解,后羿答道:“若并者,口懼之为灾,而万金之为患也。人能遗其喜懼之私,若万金之患,则天下亡愧于羿矣。”意思是,对于我来说,今天之所以射不中,是因为内心恐惧失败的灾祸,同时又贪恋万金的奖赏。如果人能够摒弃喜爱与恐惧的私欲,如同忘却万金之患一般,那么天下就没有人会比我射得更准了。这些细节让后羿从神坛走到人间。原来,英雄也会被名利牵绊,也会有失手的时候。他有骄傲,有羞愧,有欲望,有挣扎。

      两个后羿
      射日弓下的双重剪影

      许多学者都认为,在中国的上古叙事里,有两个“后羿”。在神话叙事中,后羿是受天命救民于水火的神性英雄,核心身份是善射除害的天地使者,而且,连他的死亡原因都说得清清楚楚。《孟子》就说“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逢蒙是后羿的徒弟,学会了后羿的射术后,因为嫉妒而杀死了师父。而《淮南子·说山训》则给出了更神秘的说法,“羿死桃部,不给射”,后羿是被桃木大杖击杀的。古代巫师常用桃木行使魔法,而后羿能擒妖捉怪,普通武器根本伤不了他,所以他其实是死于魔法暗算。
      而另一个后羿则是充满人性复杂的历史人物。《左传·襄公四年》详细记载了其事迹:“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迁于穷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淫于原兽,弃武罗、伯因、熊髡、龙圉而用寒浞。”这位后羿是有穷氏部落首领,凭借精湛射术夺取夏朝政权,却因沉迷田猎、重用奸佞,最终被寒浞所杀,落得“有穷由是遂亡”的结局。
      罗泌的《路史》还详细描述了后羿从崛起、夺权到覆灭的人生轨迹。他本是东夷有穷氏首领,因太康荒淫无道而夺取夏政,但掌权后却“不修民事,忘其国恤,而蔽于纵禽”,摒弃贤臣,重用寒浞,最终被寒浞指使家众杀害,“家众烹之,以食其子,其子不忍食诸,死于穷门”。《史记·夏本纪正义》引《帝王世纪》补充说,“帝羿有穷氏,世掌射正,至喾赐彤弓素繒,封之于组,为帝司射,历虞、夏”,这就点明其世袭射官的出身,而射术是他夺权的工具,而非为民的使命。
      关于两个后羿的关系,学界历来争议不休,形成两大核心观点,而且均有翔实文献支撑。
      一种观点认为,两羿是不同时代的独立个体,可称之为“分离说”。鲁刚在《论羿与后羿》中就主张,“羿是尧时射日除害的神话英雄,非夏人;后羿是夏代有穷氏君主,为夏人,二者分属不同时代,历史内涵截然不同”。他指出,《淮南子》《山海经》中的“羿”是神话人物,核心是“除害救民”;而《左传》《史记》中的“后羿”是历史人物,核心是“篡夏亡国”,后人因二者皆善射而混淆,实则毫无关联。东汉王逸在《楚辞注》中早已区分,“射河伯、妻雒嫔者,尧时羿也;革孽夏民、封豨是射,乃有穷羿耳”,这成为分离说的早期文献依据。
      另一种则是“一体说”,即两羿是同一形象的流变演化。茅盾在《神话研究》就提出“人性的羿是历史化了的神性的羿”,认为两个后羿并非独立个体,而是同一形象在传承中的演变。董治安在《从上古神话到历史传说——谈羿和后羿故事的演变》中进一步阐释,上古神话与历史传说本就相互交融,“羿”是其神话称谓,“后羿”是其历史称谓,随着时代推移,神话英雄的形象逐渐投射到历史人物身上,最终形成二元叙事。刘全志在《后羿形象的衍生与文化内涵的建构》中更是指出,后羿形象经历了“夏之后羿→符号化善射之羿→射日之羿”的衍生过程,射日之羿是有穷氏后羿在战国社会的新型建构。
      有趣的是,学界的严谨争议并未影响民间传承。在山西上党地区,百姓从不刻意区分两个后羿,而是将神性与人性完美融合,塑造出兼具温度与力量的本土英雄。这里的后羿,名叫张三嵕,既有神话中为民除害的正义,又有历史人物的命运起伏。百姓祭祀他时,既求他射日除旱的神力庇佑,也敬他敢作敢为的英雄气概,从不过问他是神话人物还是历史君主。这种融合,让后羿形象超越了二元对立,成为扎根生活的文化符号。

      三嵕山下
      从射神到水神的文化密码

      后羿射日神话之所以能在上党地区深度扎根,与三嵕山独特的自然生态密不可分。比如,当地民间就流传着“羿射九日落为煤田”的传说:羿神射下的九日,即九只三足乌,它们死后,坠入上党大地,化作了储量丰富的潞安煤田。这一传说将自然矿产资源与神话叙事相结合,既解释了当地煤炭资源丰富的原因,也强化了民众对后羿神话的认同。
      更重要的是自然气候条件。上党地区属温带季风气候,春季干旱多风少雨,夏季暖热较多雨水,秋季晴和时有暴雨,冬季较为寒冷干燥,且全年降水不均,60%集中在夏季的6月到9月。同时,晋东南地区平均海拔在1200米以上,境内山峰重叠,山地居多,凿井灌溉皆为不可想象之事,完全靠自然降水,因此祈雨成为当地民众最重要的信仰实践之一。
      后羿射日神话最直接的文化内涵,是远古先民对抗旱灾的生存记忆。既然能解除旱灾,民众自然将其与司雨功能关联,而雨水又是农耕民族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最基本的自然条件之一,这样抗旱英雄羿神就顺理成章地被上党民众视为“灵风灵雨灵贶(kuàng)王”,管天管地管风雷的显灵神仙。
      明成化十一年《山西通志》就详细记载了天顺庚辰年(1460年)的一次祈雨事件。“天顺庚辰夏,屯留境内不雨”,百姓惶恐不安却无处诉说。当时的知县李良玉、县丞孙泰熙、主簿王镛等人召集乡里的长者,提前斋戒,于六月六日一同前往三嵝山(三嵕山)神庙祈祷。众人到达后,宣读祭祀的祝词,庭院中焚烧纸钱,仪式十分庄重。第二天,果然降下大雨;第三天,又降大雨。这一年秋天便迎来了大丰收。这则记载印证了三嵕信仰的灵验性,也充分证明了后羿是一位古代的萧敬腾。
      庙会也是后羿神话传播的重要场合。上党地区的三嵕庙会主要集中在农历五月初一、六月初六和七月初七。比如,屯留县余吾镇每年都要组织一次大型香会,向老爷山的三嵕庙朝拜,活动中有大型裙伞12具,大型龙鼓铜钹两套,在队伍最后,众人抬一顶大轿,轿内是三嵕庙的三嵕塑像。庙会期间,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要赶来观看,人山人海,热闹非凡;长子县下霍村护国灵贶王庙的庙会则由交里、上霍、下霍等十个村主办,每年轮到哪个村子主赛,就由主赛村负责,经费也由主赛村出资,庙会期间除了祭祀活动,还会请戏班唱戏,主要为上党梆子,如《闯幽州》《收姜维》《打金枝》等大戏。
      除了司雨功能,后羿还被赋予了司雹职能。晋东南地区是冰雹灾害的高发区,明清时期长子县境内水旱、雹雨等自然灾害频发,民众认为后羿既然能兴云致雨,必然能控制冰雹,因此将其奉为司雹之神。《泽州府志》记载:“护国灵贶王庙,世祀后羿,神司冰雹多灵应。”这种一神多能的信仰建构,是上党人民根据生存需求对神灵功能的灵活改造。这就是后羿神话的生命力所在:能屈能伸,能上能下,既能做天帝派来的射神,也能做守护农业的水神,更能做街坊邻里的张三嵕。

      当代新生
      后羿的现代重述热潮

      进入现代,后羿神话迎来了新的蜕变。后羿故事融入了现代价值观、审美取向与叙事手法,这种重述赋予了后羿形象全新的内涵。
      鲁迅的短篇小说《奔月》是后羿神话重述的开创性作品。小说以嫦娥奔月的典故为背景,颠覆了传统叙事的神性基调。在小说中,后羿不再是射日除害的威风英雄,而是一位打猎只为让妻子嫦娥不再每天吃乌鸦炸酱面的平凡丈夫。他打光了所有的猎物,却只能射些麻雀、母鸡充饥,曾经的射日弓沦为无用的摆设。因此,妻子嫦娥不满清贫生活,偷服仙药奔月,留下后羿独自面对孤独与失落。
      鲁迅通过重述,将神话拉回现实土壤,借后羿的英雄末路隐喻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批判社会的功利与冷漠。文中对后羿射月的描写尤为深刻,“他一手拈弓,一手捏着三支箭,都搭上去,拉了一个满弓,正对着月亮。身子是岩石一般挺立着,眼光直射,闪闪如岩下电,须发开张飘动,像黑色火,这一瞬息,使人仿佛想到他当年射日的雄姿。”这哪里是神话,分明是现实的隐喻。鲁迅笔下的后羿,有英雄的落寞,有婚姻的困境,有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引发了读者对英雄价值的思考。
      当代作家叶兆言的长篇小说《后羿》进一步拓展了神话的叙事维度。小说以葫芦生子的民间传说开篇,赋予后羿神性的出生背景——一个从葫芦中生出,生长速度超常,有着超群射箭技艺的“葫芦娃”,但随着情节推进,他与嫦娥的爱情从坚贞纯洁逐渐走向欲望放纵,射日的功绩使他被推举为有穷国君王,却因权力腐蚀而暴躁淫荡,最终断送自己的性命。叶兆言通过后羿的堕落史,探讨了人性与权力、欲望的复杂关系。也正是后羿的这些不完美,让神话有了现代共鸣:谁不曾有过英雄梦,谁不曾在现实中碰壁,谁不曾在欲望中挣扎?神性易逝,人性难守。这一次,神话成了反思现代社会问题的载体。
      此外,网络文学领域也涌现出大量后羿神话重述作品,这些作品脱离传统神话的历史语境,将后羿置于洪荒宇宙、修仙体系等玄幻设定中,赋予其重生逆袭、逍遥修仙的现代爽文特质。比如,《重生之我是后羿》讲述后羿重生回到十日并出之前,凭借先知先觉的优势,提前修炼功法,不仅成功射日,还挫败了寒浞的阴谋,守护了嫦娥与有穷国。这类作品虽然弱化了传统神话的文化内涵,却以强情节、高爽点吸引了大量年轻读者,扩大了后羿神话的受众范围,体现了民间创作对神话的灵活改造。
      更为多数人所知的后羿重述,要数电视剧《春光灿烂猪八戒》的戏说,这可能是许多观众的童年回忆。剧中,后羿转世为民间空有一身蛮力的卖烧饼的二牛,因失去记忆而碌碌无为,最终在嫦娥的帮助下唤醒射日神力,射下九日。这种转世重生的设定,既保留了射日的核心情节,又加入了喜剧和爱情元素,使神话变得轻松诙谐。在大众文化领域,后羿射日的符号也被广泛应用。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后羿射日的传说作为背景出现,游戏《王者荣耀》中的英雄后羿,也是以善射为核心技能,吸引了大量年轻玩家。
      2009年,后羿射日神话被列入山西省第二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射日惊天,已不只是静止的文字记载,而是一场跨越千年的文化流动。从《山海经》的神性叙事,到上党三嵕山的民间传说;从先秦典籍记载的的英雄壮举,到晋东南香火缭绕的水神信仰;从口耳相传的故事演绎,到文学影视领域的多元重述,后羿射日神话始终在历史长河中不断重塑自身,成为连接古今、贯通雅俗的文化纽带。
      神话学家程憬在《中国古代神话研究》中说,羿在古代的神话传说中,是一位最具备英雄性质的人物。今天,当我们再次回望这则古老的神话,看到的不仅是一个射日的英雄,更是一个民族在三千年间的精神成长。后羿的箭不仅射落了九日,更射穿了时光的迷雾,让我们得以窥见中华文明的基因密码。
      英雄之箭已经射出,它穿越了远古的干旱与战争,穿越了古代社会的伦理与信仰,穿越了现代社会的变革与转型,依然在历史的天空中闪耀着光芒,照亮着华夏民族的精神世界。这支箭,是先民与天奋斗的抗争精神,是民众因地制宜的生存智慧,是文化生生不息的传承力量。

      10-11版采写:山西晚报·山河+记者 赵清源
      08-11版摄影:山西晚报·山河+记者 马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