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白光灯管嗡嗡作响,王远站在收银台后面,眼皮沉重得快要抬不起来。凌晨两点的街道,安静得能听见冰柜压缩机启动的沉闷声响。
他需要这份夜班店员的活儿。老家的情况他心里有数,母亲上次来电话,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他爹又去赌了,这次欠得不少。学费和生活费,他得自己扛起大半。
门铃响了。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的男人走进来,径直走向烟柜。王远认得他,附近公司的程序员,算是夜班常客。男人递过钱,眼睛却死死盯着手机屏幕。王远扫码时无意间瞥见——那是一个监控画面,一个孩子在小床上睡得正酣。
“谢了。”男人接过香烟,转身推门,目光始终没离开屏幕。
王远没太在意。直到几天后,一个面容憔悴的年轻女人在凌晨三点冲进来买温热的咖啡。她等着冲泡时,手机屏幕亮着,分割成四个画面,其中一个显然是间卧室,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靠在床头。女人指尖焦灼地敲着柜台,眼睛却像被钉在了屏幕上。
渐渐地,王远发现,每隔几天,总能在深夜遇到这样的顾客。他们神情疲惫,举着发光的手机,屏幕上展示着别人无从窥见的私密空间:孩子的睡颜、病弱老人的房间、空荡的客厅、加班的办公室。他们不约而同地在这个灯火通明的小空间稍作停留,仿佛这里是现实与虚拟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缓冲地带。
一个雨夜,那位程序员又来了,没买烟,只要了杯热咖啡。他看上去比平时更憔悴,眼下的乌青像晕开的墨。
“孩子挺可爱的。”王远擦拭着咖啡机,状似无意地搭话。
程序员猛地抬头,警惕地看着他。
“抱歉,上次结账时,无意中看到的。”王远指了指他的手机。
程序员松弛下来,嘴角扯出一个苦笑:“我总觉得,只要我一直盯着,就能把他罩在一个安全的罩子里。但其实……”他顿了顿,“我知道这挺傻的。”
“为人父母嘛,担心是正常的。”
“不全是担心,”程序员盯着杯中升起的热气,“有时候,只是……停不下来。”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进了王远的意识里。他想起自己刷短视频时,那种一划就是几个小时的失控感。
又过了些时日,那个买咖啡的女人再次出现。她没买东西,只是站在橱窗前,望着窗外的雨幕发呆。王远注意到,她的手机屏保是她和一位老人的合影。
“家里老人……身体不好?”他递过去一杯热水。
女人愣了一下,接过纸杯,眼眶微微发红。“我妈,卧床三年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请了护工,可我总不放心。白天忙得脚不沾地,只有这时候……才能透过屏幕看看她。”她晃了晃手机,屏幕亮起,依然是那个四格监控画面,老人似乎醒了,正微微挪动身体。“看她睡得安不安稳,看护工有没有按时喂她吃药。有时候,就这么看一晚上。”
王远沉默地点点头。他知道了,女人消耗的不是睡眠,是那份被距离和现实拉扯的孝心与焦虑。
凌晨四点,便利店空无一人。王远靠在收银台上,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他掏出自己的手机,不自觉地点开了那个彩色图标的短视频应用。屏幕上光影流动,他却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在那些深夜顾客的眼里,他是否也是同样的姿态,同样地被那方寸屏幕捆绑着?
就在这时,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了湿冷的夜风。是那个程序员。他脸色煞白,头发被雨水打湿,一缕缕贴在额头上。
“断了……看不到了……”他语无伦次,手机屏幕朝向王远,那上面只有一片冰冷的网络连接错误提示。
“网络问题?”王远问。
“不……是她……她带我儿子回娘家了,把摄像头拔了……”程序员的声音带着颤抖,“我联系不上他们……我……我看不到他了……”
这个高大的男人,就那么瘫坐在便利店光亮的地板上,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双手徒劳地刷新着手机屏幕。
王远走出柜台,递给他一包纸巾。“你记得,”他轻声问,“上次亲手抱他,感觉他小脑袋在你脖子边上蹭蹭,是什么时候了吗?”
程序员抬起头,眼神空洞,仿佛在记忆的仓库里翻找一件蒙尘的旧物,最终却一无所获。
便利店的灯光依旧苍白而忠诚,窗外的天色却已透出些许微明。王远看着那些逐渐隐入晨雾的身影,忽然明白了。他们以为自己在守护,实则筑起了高墙;以为自己在连接,却活成了孤岛。那个囚禁他们的透明牢笼,正是他们自以为能掌控一切的掌心屏幕。
交接班前,王远掏出手机,删掉了那个五彩斑斓的短视频应用。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那个他数月来只敢在微信里简短问候的号码。
“妈,”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说,“我下个月,回来一趟。”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好”。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尾音带着细微的吸气声。
清晨六点,王远脱下蓝色的店员制服。他知道,今晚,明晚,这座城市里还会有无数人走进不同的“便利店”,举着发光的屏幕,寻找那些永远无法在像素点中找到的温度。
而他,决定起身,回到那个他甚至不敢在视频通话里久视的、有着母亲身影的现实世界。
□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