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讲得好,好酒在于一个“醇”字。可我品了半生才明白,我妻酿的那坛脐橙米酒,妙处不在醇厚,而在“恰好”。
你瞧她,此刻正对着窗光,端详碗里新酿的酒汁。半晌,她用指尖蘸了点,送到唇边尝了尝,转身从糖罐里捏了一小撮冰糖,撒进去,又搅了搅。那神情,不像在调酒,倒像绣花时,斟酌最后该落哪一根线。
她酿这酒,从没用过秤。橙汁的分量,冰糖的多寡,全凭她一时的感觉。我留了心,却发现她酿出来的味道,总是差不离,恰到好处。
这酒的味道,是说不分明的。初入口,是脐橙那股清冽的、带着一点野气的酸,一下子把舌尖唤醒了;随即,糯米那敦厚的甜,和冰糖清凌凌的甘,便稳稳地托住了这股酸;最后,才是那点温暾的酒意,慢悠悠地漫上来,不抢戏,只是暖着你的喉咙。几种滋味,谁也不压倒谁,倒像约好了似的,次第而来,圆融地抱成一团。
有一回我问她,这酸甜的度,是怎么拿捏得这样准的。她正剥着橙皮,准备投到酒里发酵,头也没抬,只笑笑说:“多了就腻,少了就寡,你觉得正好,那就是正好。”我那时只当是句家常,后来才明白这道理的深意。
记得去年我工作上遇了坎,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回到家,看什么都觉得不顺眼。她没多问,也没说那些空泛的劝慰话。晚饭时,只默默地给我斟了一碗新酒。那天的酒,似乎比往常甜了一分,暖暖地滑下肚去,心里那个尖硬的疙瘩,仿佛也被那点甜与暖,慢慢地、慢慢地化开了。她是在用她的方式告诉我,日子有酸楚,可底子里,终究是甜的。
而更多的时候,是些平平无奇的夜晚。我们对坐着吃饭,说些柴米油盐的闲话,窗外的天光一寸一寸暗下去。这时节的酒,便又是那个最平和的味道,不特别甜,也不特别酸,只是安安稳稳地陪着。它如同我们日子的底色,不必时时浓墨重彩,就这样淡淡的,便很好。
我这才辨出,她不只是酿酒,她是在调着我们生活的味儿。她早成了这个家的味觉中枢,一切的风雨、沉闷、喜悦,都需先经过她的心,被她品评、掂量,然后才调和成我们杯中可以承受、可以回甘的滋味。
日子久了,我那些大大小小的情绪,是欢喜,是烦闷,她都看在眼里、懂在心里。然后,她便不动声色地将那清酸的橙、敦厚的米与温和的酒曲,一一调和。她晓得何时该让那酸探一探头,提一提神;又晓得何时该用甜密密地裹上来,给人一点实在的慰藉。
幸福的饱和度,原来不在糖放得最多,而在每一种滋味都安置得妥帖,谁也不欺负谁。我端起酒杯,看着杯中那抹温暖的橙黄,忽然想,这恰到好处的滋味,究竟是她从生活里酿出的酒,还是她本身,就是生活酿给我的一杯酒?
□翟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