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霜,说来也怪。头天晚上睡下时,窗外还是黑黢黢的,什么也没有。早晨给冻醒了,一睁眼,满世界白茫茫的。不是雪,就是霜。薄薄的一层,匀匀地铺在瓦上,草叶上,晾衣裳的铁丝上。铁丝下头吊着根冰凌,亮晶晶的,欲滴不滴的样子。
霜这东西,留不住。太阳一出来,先是从边缘慢慢卷起来,像烧糊的纸。接着就化了,变成水珠子,一颗一颗,颤巍巍的。这时候你才看清,底下的枯草还黄着,只是黄得湿润了些。霜迹没了,就像从来不曾有过似的。只有墙角背阴的地方,还残留着些白印子,像谁用粉笔胡乱画了几道。
想起小时候,冬天上学路上,专爱往霜地上踩。鞋底子印上去,嘎吱嘎吱响。回头看看自己的脚印,清清楚楚的,心里就踏实。现在不踩了,倒是常站在窗前看。看着霜怎么来,怎么去。来了,静静的;去了,也是静静的。
有天半夜醒来,月光正好照在床前。不是常见的银白色,倒像是掺了水的牛奶,朦朦胧胧的。起身走近了看,原来窗玻璃上结着霜花,月光透过这些冰晶,就散开了,柔柔的。忽然想起“月迹”这个词——月亮也有脚印吗?它走得那样轻,怎么留得下痕迹呢?
可是,你看水塘里,月亮不是印在水面上吗?风一吹,碎成一片一片的,晃晃悠悠的。老辈人说,月亮是跟着人走的。你走它也走,你停它也停。这话我试过,在乡下的小路上。月亮真跟着,不远不近的,像个沉默的伴儿。它的脚印,大概就是这些光影吧,洒在路上,洒在墙头,洒在睡着的人的脸上。
最有趣的还是麻雀的爪印。
雪后的早晨,院里的石板上满是它们的作品。细细的,密密的,像竹叶,又不像。竹叶印子要舒展些,麻雀的爪印总是急匆匆的,这里一点,那里一撇,没什么章法。可就是这乱,才显出活气来。
有一回,我亲眼看见一只麻雀在雪地上跳。跳一下,停一停,小脑袋转来转去。跳到哪里,哪里就开出几朵小小的“竹叶花”。它不怕冷吗?我看它蓬着身子,羽毛鼓鼓的,像个棕色的毛球。忽然扑棱棱飞走了,雪地上只留下一串脚印,从东到西,忽然就断了。
这三种痕迹,说来都寻常。霜迹太短,太阳一晒就没了;月迹太虚,一伸手就散了;麻雀的爪印呢,一场新雪就能盖得干干净净。可它们偏偏都在这世上留下过什么。或者说,让我们觉得它们留下过什么。
就像此刻,我坐在窗前写这些字。窗外已经没有霜了,月亮也隐在云里,麻雀不知躲到哪里避寒去了。可是我记得它们来过的样子——霜是寒夜的笔触,月是清辉的漫步,麻雀的爪印,是生命在冬天里写的小小的诗。
这些痕迹啊,留不住,也忘不掉。
□包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