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转》王清平 著 作家出版社
该书以牛铃山脚下两代农民生活为背景,以第二代农民马大成和牛艳红等在城乡之间往返流转为主线,集中展现他们在农村土地流转过程中的艰难抉择和复杂情感。马大成、牛艳红等年轻人在土地与财富、城与乡、尊严与体面、恩与怨、爱与仇之间开展了激烈而生动的挣扎斗争……
马大成抱着一摞题解书走上教学楼时,回头向楼下的高考倒计时电子显示屏上瞥了一眼,“距离高考还有二十五天”,顿时心里一紧。从前门走进静谧的教室,满眼都是一座座书山,就像高山林立的微缩景观。紧张备考的同学们一个个埋头于一座座书山脚下,用青春和智慧向着人生第一次公平竞争的顶峰攀登,谁也顾不上抬头看他一眼。马大成的那座书山坐落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边上,而且身后就是后门。因为他人高马大,虽然做着汴水中学的学生会主席兼文学社社长,但是成绩却始终处于中游,没等到有意见的同学反映他遮挡视线,他就自觉把自己居中靠前的课桌搬到了最后一排。这样他从后门进出就方便多了。既不影响同学,也不耽误随时参加学校团委和文学社的各种活动。互不干扰,自我感觉挺好。就在距离高考还有二十五天的这天一早,已经埋头在书山脚下早自习的马大成开始心猿意马了,脑海里熊熊燃烧着一团欲火。这团欲火烧得他眼前教科书上的文字变成一堆乱爬的蚂蚁,烧得他屁股下面仿佛顶出无数根芒刺,甚至像坐在火山口上。终于,他昂头看了看端坐在讲台上一边备课一边监督早自习的班主任,悄悄站起来,又一次从后门溜出教室。其实,班主任早发现他的异常,只是早就弃之不管罢了。与以往一样,马大成一路狂奔下楼,教学楼内罕见地听到他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但这一次马大成不是去参加学校和文学社的活动,而是一路奔出校园,奔进了学校大门对面的一家鲜花店。
不一会儿,马大成平静地捧着一大束鲜艳的红玫瑰走出花店。闻着玫瑰的香味,看着玫瑰花间缠绕的几朵洁白的牵牛花,还有隐藏在花间的那张小小的橙色祝福卡片,马大成有一种独具匠心的满足感。走过汴水中学大门口时,他还向校园里望了一眼,隐隐看见那块高考倒计时的显示器上的“二十五天”字样,居然像过客一样让人感到陌生和新鲜。
伴随着校园里早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马大成却就近跳上了一辆开往乡下老家柳集乡的公交车。在高考逼近的节骨眼上手捧一束鲜花逃离校园,马大成一反常态,奋不顾身,没有请假,究竟因何而去?
原来,今天是他在牛铃山戴帽小学(小学建制增加一轨初中的偏远乡村学校俗称)的女同学牛艳红结婚大喜的日子。
三天前,同族兄弟兼同班同学的马大强给他手机打了个电话,看似无意又像有意地向他透露了牛艳红结婚的消息。哦,全班大部分同学还没有手机,马大成就向爸爸要钱买了一部手机。他成了全班唯一可以带着手机上课的学生。平时顶多趴在桌上刷刷微信,也没有干扰到谁。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接完马大强电话,马大成就再也吃不香、睡不好,更看不进书,满脑子都是牛艳红的身影,睡梦中飘忽着牛艳红的眼神,耳畔似乎还听到牛艳红银铃般的笑声。牛艳红冲破孟石头和马大强围追堵截,翻山越岭似的跑到他桌前向他请教时的样子;牛艳红和他一起跑到校门口的小店里合买一个笔记本,共同签名送给考上运东市政府办当秘书的老师王道远时的样子;毕业前牛艳红在牛铃山上欢快地接过他采撷的牵牛花,向他询问牵牛花花语的害羞样子……他还不止一次地想象穿着校服外出打工的牛艳红在省城街头与孟石头牵手的样子。当然,还有牛艳红披着婚纱依偎在孟石头瘦小肩头的样子。甜蜜和痛苦交织,憧憬和失败相随,失恋和矛盾缠绕。他曾无数次地想牵一牵牛艳红的手,但从来没有触碰过她的手。他曾无数次梦见亲吻牛艳红的光洁额头甚至丰厚红唇,但醒来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曾在心底一次次尝试着大胆向牛艳红表白“我爱你”,但都因为担心自毁前程而从未说出口。自从进入汴水中学读高中,除了从马大强等初中同学那里听到牛艳红一鳞半爪的打工或回家过年消息,马大成并没有真正见到一次牛艳红,甚至连牛艳红的手机号码都没有,这令他非常奇怪。难道他与牛艳红真的无缘吗?怎么一次邂逅都没有呢?但为什么他的心里却一直装着一个牛艳红?燃烧的激情促使马大成决定铤而走险出现在牛艳红的婚礼现场。而这个决定距离高考只有二十五天。
本来半个小时的车程,马大成坐的公交车却在县城左转右绕,临近中午才开往柳集。他在公交车上坐一会儿,站一气,眼睛张望着窗外。看到一队披红车队驶过,他的目光就跟着远去。在柳集街头下了公交车,他又招手坐上一辆三轮车去了牛角庄。牛铃山下的乡村婚嫁习俗,新娘必须在正午前赶到新郎家。会不会扑空,错过见到牛艳红?马大成心急如焚。他知道自己这样做非常冒险,距离高考仅有二十五天,心无旁骛都未必能考上大学,何况他如此奋不顾身去参加牛艳红的婚礼!不是自毁前程又是什么?假如让爸爸和姑妈知道了,免不掉一顿揍和训。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只有一个信念,必须在牛艳红的婚礼上出现,并且真诚地送上自己的祝福,此外没有其他意思。一束鲜艳的红玫瑰代表着爱情,还有那几朵洁白的牵牛花,只有他和牛艳红知道它的花语。但这无疑会泄露马大成内心的秘密,同学怎么看他?孟石头会怎么想?马大成同样顾不了那么多,他只要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心意就心满意足了。
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马大成连想都没想。
从村头走向牛艳红家门口的时候,马大成看到门前停着一辆披红挂花的红色轿车,悬着的心顿时落了地。他想,孟石头家也许真的有钱,两家距离不到三里路,居然租用一辆婚车来接新娘。牛艳红要的,还是这些年结婚标配?马大成的脚步越走越慢,因为他看到里里外外的亲友齐刷刷的目光射向他。有好奇,有怀疑,有愤怒,有兴奋。因为此时他作为牛艳红婚礼的一个插曲太让乡下人浮想联翩,仿佛大快朵颐时一下嚼到了一颗沙子,硌心;又像是一锅沸油里泼进了一碗冰水,炸锅了。
只有在影视剧中才看到的一幕突然出现在牛角庄的农家里,不仅让人浮想联翩,而且让人大开眼界了。人群中似乎有人说了句:“嘿,有好戏看喽!”
人群中分明有马大成的同学,有男有女,但他们都没有主动上前与马大成打招呼,而是与其他人一起为马大成闪开一条通向堂屋的路。他们从这个不速之客疲倦仓皇的表情上早已看出来了,穿着汴水中学夏季校服的马大成只为新娘一人而来,势不可挡。牛铃山脚下几个村,哪家风吹草动都瞒不住人的。马大成与牛艳红情窦初开时的那点纯洁友谊早被家乡人当作青葱爱情传得沸沸扬扬。人们普遍认为,马大成从牛铃山戴帽小学考上县中就拉开了他与牛艳红的差距,牛艳红嫁给孟石头,算她脑袋清醒,免得马大成甩她。马大成的突然出现一下激发起乡下人的好奇心。
马大成在大门外的婚车旁站住了。因为他从闪开的人墙之间看到在堂屋门口,孟石头背着牛艳红正好走出来,身子前倾,两腿打晃,双手兜住牛艳红的屁股,粉面油头就只能低下去,宽大的眼镜随时都可能掉在地上。伏在孟石头背上的牛艳红满头花团锦簇,却满脸泪痕,无疑刚刚哭嫁过。哭嫁是一个风俗。但马大成心里一阵揪痛,以为牛艳红哭红了眼睛是对婚姻的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