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好的福分》王蒙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该书是一本关于睡眠的随笔集,是著名文学家王蒙和著名医师郭兮恒关于睡眠问题的深度谈话录。王蒙从自身生活经验出发,讲述自己从少年失眠到老年善睡的逆袭经历,巧妙融合庄子的“心斋”与孔子的君子论等哲学智慧,生动解锁独特的“自愈式睡眠”机制。郭兮恒则结合自己40余年的科学研究和经典临床案例,从专业角度分析睡眠这一生物节律与年龄、疾病、环境等因素的密切关系,纠正睡眠认知偏差和行为误区,从科学和心理学层面消解失眠人群的焦虑。
收到王蒙老师(简称蒙老)命作此序的任务,是在我一夜三醒惊梦连连但也仍属一次酣睡后的将苏未醒之际,当时正满足于总算睡了个好觉,表扬自己昨夜服下一片安眠药之决策英明果断。蒙老与郭兮恒医生闲话睡眠的这本书我看过,没看俩钟头就睡着了,对别的书这是不幸的,但聊睡觉的书真把人看睡着了,著名作家王蒙很高兴,认为显然是见效了,奔走相告。为此我们在《圆桌派》又聊了一集睡觉,很多观众反映这节目确实催眠,听说了之后,我也是,高兴得又失眠了。
我争取少说“失眠”这个词,因为蒙老不爱听,或者说他不肯承认,发表过两千多万字的蒙老相信语言的力量足以翻云覆雨,足以指鹿为马。他认为至少对相当一部分人来说,世上本来没有失眠,因为有了“失眠”这个词,他们才失眠了。消灭一个词,就能消灭一种病,这个有待证实,但对我这个有疑病症的人来说,他的话好使,他的乐观能感染我,正如我的悲观能暗示我。
烦恼自寻是本能,脑子里有个雷达,时刻在扫描还有什么不开心,此即为找不开心。这是亿万年劫后余生的神经防御机制,人类自然也有,所谓焦虑、不安全感,就是总在虚惊,草木皆兵。
庄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非我境界,但我每天居然也有一次类似的感觉,最多几秒钟,就在酣睡后的将苏未醒之际,还没睁开眼时,今日之世界揭幕的前一瞬息,“喜怒哀乐之未发”的一刹那,如天地鸿蒙混沌未分,是非内外无二无别。要是停那儿就好了,有时候真是不想醒来开始罪恶的一天,可是停不住,下一秒就全醒,一醒脑内雷达马上重启,搜寻今天有什么事要操心,昨天有什么遗留问题,目前的生活负担、潜在风险、恩怨情仇……也不是想不起开心事,总的来说我是开心的少担心的多。据说这也是遗传选择,虽然当今世界没别人混得好已经不是生命危险了,但基因里的预警机制仍会把周围的差评当成类似剑齿虎环伺来触发紧张,躺床上刷到的远方信息引发种种迫身的应激反应,喜怒哀乐恐酸甜苦辣咸全来了,屏幕蓝光还在干扰你的生物钟,能睡得着吗?!
我揣测,要在锵锵,王蒙老师此刻可能接茬儿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问题,可一个时代也有一个时代的办法,人类不管发展到什么阶段,生活还是靠得住的!世上就没有不睡觉的人!要看到更多的人是不失眠或者假失眠!他以为他失眠,实际上他睡着了他都不知道!”
最后这句话也是个典故,回目可叫“老王蒙一语点醒梦中人”。有一回我跟王蒙老师一起工作,午饭后他照例要拿一小觉,我说我根本睡不着,他说睡不着就睡不着,躺着也是休息,闭目就是养神,你就这么想:你以为你睡不着,其实你早睡着了;你以为你失眠,你是做梦梦见你在失眠呢!再进一步说,你打生下来一辈子就没醒过!你是一直梦见你醒着哪!
这番话,加上蒙老本具“解衣盘礴”的气场,再加上他长年做政治思想工作的鼓动力,令我当时有如梦方醒之感,顿觉“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死都如大梦先觉,失眠算什么!我借禅宗六祖慧能的词儿赞蒙老:听您聊天,弟子自心常生智慧。
我在他身上学到一点辩证法,凡事可以往坏处想,也皆可以往好处想。钻牛角尖,人生的路只能越走越窄。
我是一个对自己的过失锱铢必较的人,一个不原谅自己的人,一个常在后悔的人,一个睡不着的人。我倾慕的词是“洒脱”,小时候幻想自己的形象是“落拓不羁”,一手执酒,一绺长发垂下复被风吹起,俯仰自如。而现在的我最想的是睡个好觉,谁能让我每晚八小时睡到自然醒,我就跟谁走。
我喜欢见到蒙老,喜欢开朗、开明、开通、开扬的人,甚至喜欢头脑简单的人,当然说蒙老头脑简单是滑天下之大稽,但他号称“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我想起码大笑时的头脑复杂不到哪儿去,这份化繁为简的功夫就不得了。作家贾平凹老师称王蒙为“贯通人”,对我来说,睡不着就不通,请看本书中蒙老的“睡哲学”,我也同意他算通人。顺带说一句,从这书里我看到郭兮恒主任睡功更厉害,电视台录像现场,脑电波监测为证,人家当场闭眼不到三分钟睡着了,这都是有修养的人哪。
年轻时长期从凌晨睡到午后,能睡十几个小时,好怀念那些年睡过的觉。不知从何时起到现在,我的睡眠完全乱了,常常连续几晚睡不着,只得吃安眠药,药眠后第二天不影响日常生活,可一工作就觉出脑子拉不开栓。因为我的节目是聊天,聊天是无稿即兴,需要机灵的时候,明显感觉后脑锁住了。反复实践中我有了比较:录节目的前夜靠喝酒睡着或干脆不睡,第二天的临场反应均好于吃安眠药。有时睡到自然醒,自我感觉良好的奔赴录影棚,一 开口却发现脑子睡成了糨糊,好像睡得太酣畅也犯糊涂;相反,有时连夜失眠,以必败心情生无可恋地挨上台去,现场气氛却唤醒了我,或者催眠了我,令我如有神助,发挥之精彩之超常,令我兴奋得又失眠了一夜。我这纤细的小神经啊,成功和失败都是如此难以承受!
我活得可仔细,以至于从最近一次给杂志拍照中我又总结出一教训:如果第二天要拍照,则前一晚吃安眠药优于酒眠和无眠,因为拍照不需要用脑,而后两者会造成肿眼泡和黑眼圈;于是到更近的一次杂志拍照时,我英明地吃安眠药一觉睡了六个钟头,摆拍时果然雄姿英发,可我愣忘了拍照当中还安排了一小时记者专访。我如此鸡贼地精打细算,还是人算不如天算。那么,那一小时专访卡住了?错!据记者反映,我聊得如此之连贯,以至于把他后面准备问还没问的问题一气儿都答完了!看来精神状态因人因时而异,若有常而无常,我的安眠药认知也靠不住,靠自己跟失眠缠斗找规律,可能是瞎猫碰见死耗子的妄想,我准备以后假失眠找王蒙,真失眠找郭大夫吧。
以上案例现身说法有三:一、睡觉是人人本具的天赋,在我却如临大敌;二、我对睡眠的戒慎恐惧、斤斤计较,也许恰是失眠正因,举轻若重、敏感细微而又举棋不定的性格、器识、心胸,是睡眠的大敌;三、我费尽心机算计失眠这个假想敌,精疲力竭而无功,活得好累呀,“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苏东坡词)。
苏东坡可算旷达界魁首了,但他最出名的诗词却多见悲痛不已,他真的是记载中那么乐观向上的人吗?面对一生磨难,他真的那么有“钝感力”吗?他难道不呻吟不哀号不撒娇不失眠吗?我想东坡应比我们更敏感更痛,但他有诗酒有笔墨有好友,爱好多多还有东坡肉,就能排遣能转移能消化能升华。总结两个词都是王蒙老师告诉我的,一曰:戏路子宽;二曰:泪尽则喜。
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
我曾经靠酒催眠,第一天一杯红酒,第二天就两杯了,几个月就得一瓶红酒,到年底已经是一瓶威士忌喝到天亮才昏睡过去,成酗酒了。戒!
李白纵酒,以今天的知识,应该睡眠也不好,首先天天喝的话,不喝的那晚入睡困难,而且酒醒人就早醒;再者酒后睡眠缺乏修复效果,酒精是抑制快速眼动睡眠(REM)的强力物质之一。正常睡眠主要是非眼动深度睡眠和快速眼动睡眠两个阶段此伏彼起,眼球在眼皮底下左右来回滚动就叫快速眼动,那是做梦呢。酒精就可以阻止有梦睡眠脑电波的产生。因此,我对李白那如梦的诗篇和豪情有了一种不敢说的猜测:酒中仙,醉后眠,白日梦……
好了,扯远了,聊起睡觉我也下笔如梦游,这就是《锵锵三人行》的“跑题跑不停”,蒙老早年以“意识流”手法写小说著称于中国当代文学史,对此应不陌生。当年我们锵锵就是有头无尾,聊哪儿算哪儿,没有结束语,不说再见,永远没说完呢片尾音乐就起,也算起于不得不起,止于不得不止,观众都好奇节目结束了他们还在聊什么。当年最老的老嘉宾王蒙老师命我再以《睡好的福分》这本书为话由,再续半篇纸上锵锵,那我先到这儿,下面就看您和郭主任俩大轴畅聊啦!愿纸短眠长,诸位好梦!
窦文涛(此文略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