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咱们回趟老家吧?
周六一大早,芦生忽然来电话。我听了,心里猛一惊,但还是镇定地说,好啊,啥时候?他说,就现在。
我问,怎么走?他说,开车吧,不带司机了,你就坐我的车。我听了又一惊。
我俩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爷爷是昆仲,“荣”字辈。我们都是“生”字辈,名字前一个字,都是带草头,芦生,莲生,芸生,芙生……当年我爷爷说,带草头有讲究。
我爷爷参加过新四军,打鬼子时候负过伤,复员后自愿要求回村来,说要“铸剑为犁”。他还爱说一句话,“船倾休怪水,堤毁莫怨天。”他说这句话,是他们首长给大家讲革命道理时说的,并说这句话搁今天,仍蛮有意义。
我从小就很佩服我爷爷,他常能把深奥的道理,用朴素的话讲出来,让你听着很入心。
要说他没太多的文化,旧社会没上过学,他识的那些字,都是在部队学来的。当时他在军部警卫连,不打仗时候,除了练武,就是学文化。有时候首长还亲自给他们上课,讲兴亡之道,讲胜利之本。讲得最生动的是陈毅军长,穿着和士兵一样的灰军服/麻草鞋,眯起一双剑光闪闪的小眼睛,不时来一句“龟儿子”,偶尔还大手一挥来上两句诗:“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爷爷除了讲新四军故事,还讲金湖、荷花荡的故事。爷爷说,我们金湖县的县名是周总理敲定的;荷花、蜻蜓的由来源自隋朝。说当时有位老秀才,生了个貌如天仙的女儿,名叫“荷花”,却被隋炀帝抢进宫去。那女儿已经有了心上人,是一名家境贫寒的读书郎,叫“秦廷”。荷花不愿隋炀帝临幸,被打入冷宫,秦廷被活活打死。荷花痛不欲生跳进湖荡殉了情,变成一朵美丽的荷花,秦廷则变成一只蜻蜓,落在尖尖荷瓣上。我们听了很感动,芦生哥却眼珠黑骨碌碌问,她干吗要投湖呢?当个贵妃不更好吗?那时我俩才八岁,刚刚上小学。
芦生自幼很聪明,学习非常好,常常帮我做数学。做其他事也很有点子,比如捞鱼。为防止滥捕竭泽而渔,公社规定渔网的网目不得小于35毫米。大家都遵守,芦生却给他爸出主意,用两层网叠在一起捕,于是他家捞的小鱼小虾就特别多。那时候捕捞是为补贴社员口粮的不足,不允许出卖,他家吃不了,就用来喂鸡鸭。当村支书的我爷爷多次批评他父亲:透过网眼看心眼。
还有我俩十岁时,快过年了,大家都希望能吃到猪肉,可生产队养的猪,必须上缴县食品站。于是有一天,芦生就带领我们,把集体的一头猪放出来拿着棍子赶,直到那猪跑得吐了血。生产队只好把那头猪杀了给大家吃。
事后我爷爷摸着芦生的脑瓜说,芦伢子,人要聪明,但不能过了头。
十年后,芦生考上一所著名大学,我只上了个普通高校。毕业后,我俩都留在了省城,他进了省政府,我入职团省委。过了八年,他被下派到一个县当副县长,我调到了省纪委。后来他被提拔为县长、县委书记,再擢升为副市长、市长,现在是某厅一把手。我继续在省纪委监察一室做副主任。
这些年,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几乎跟小时候差不多,区别只是,我没有他进步快,工作也没他出色。他在任职过的县市,留下不少的政绩,修公路,建大厦……拆了修,修了拆,给大家做出很多样板。
我却平平淡淡默默无闻,连村里人都说,你看人家芦生家的房,叠墙架屋,盖得跟鸡鸣寺似的。再看你家,还是青砖灰瓦马头墙,同样是做官,区别怎么这么大?这时候我爷爷已经去世,不知道他听了会怎么想。但是我常常记得,爷爷看我和看芦生哥时不同的眼神。
芦生拉着我没有进村,而是沿着柳树湾湿地公园、水上森林公园、白马湖渔村转了一圈,最后在横桥一处人车稀少的地方停下来。下车后也不跟我说什么,直接招呼了一条小船拉着我的手跳上去。我的心怦怦直跳,好在我出门时,已把定位系统设置好。
我坐下后抢先握住两支桨,他使劲盯了我一眼,然后表情沉重地茫然四顾。四周波光粼粼水天一色,万亩荷花映日如火。
他没问我什么,从南京出来一路上他也没问我什么,我也不主动说一句话,俩人就这么沉默着走了一百多公里。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但是我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
透过烟波浩淼的荷花荡,我眺见了中心广场矗立的洁白“荷花仙子”,想起了淮安府衙的那副长联,还忆起了周敦颐的《爱莲说》。当然,也回想起爷爷的好多话……
几艘小舢板朝我们聚拢过来,船上人有的执网有的手握带钩的长杆,外围还有几艘奔突的摩托艇。
芦生忽然抬眼问,都是你们的人吧?我没回答他,难过地盯着他愤怒的眼神。他猛然站起来,我没有动,只低低说了声,哥,咱別玷污了荷花荡。
他绝望地垂下头,重新坐到船板上。我缓缓摇着桨,靠岸后买来些香裱,然后俩人去了山上爷爷的坟前。
当晚,芦生走进了当地检察院。望着他消失在门里的背影,我流下两行痛楚的泪。
□贺虎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