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如同一个巨大的熔炉,将无数平凡的生命投入其中,去锻造、去历练、去重塑。无论是作家本人,还是作家笔下所塑造的人物,都在特殊的大时代中,走向了各自不同的生活轨迹。
抗战时期涌现的山西本土作家群体中,穗青是其中之一。他原名乔文猊,原籍山西运城安邑。1937年太原沦陷后,他在侯马加入了同蒲铁路工人抗敌自卫队,随后又考入了二战区民族革命大学。毕业后,穗青积极从事抗战宣传工作,先后在《民族革命》半月刊社、民族革命通讯社、《西线》社担任编辑和记者。他在抗战时创作了《在火车站》《脱缰的马》《归来》《草原夜话》等反映华北抗战现实的小说。其中,中篇小说《脱缰的马》被认为是其代表性的作品。
《脱缰的马》以晋西吕梁的一个山村为背景,故事从农民成二的小儿子成庆根在部队休整期间,回家探望父母讲起。庆根原本只是一个放羊娃,两年前,政府抽壮丁时去当了兵。他跟随部队与日本侵略者作战,因作战勇敢,成为小队中的“模范战士”。
回到家乡后,庆根看着曾经居住的老窑洞,感到“黑暗”,甚至恍惚间怀疑自己是否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虽然一切如旧,但他的心境已然发生了变化。庆根的父母满心不舍,不愿他再回到部队,父亲成二质问:“为什么还要回部队?”父子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母亲含泪诉说着儿子离家后老两口的艰辛:哥哥的跛腿、妻子玉娃年纪尚小,家庭这几年过得异常困苦,她凄苦地哀求着“你竟不可怜我们吗?”这一句话,如巨石般沉重地压在庆根的心上。他陷入了痛苦的挣扎,尽管部队生活的美好回忆不断浮现,但最终他还是决定留下。
然而,还没过两天好日子,庆根目睹了乡村的破败,老百姓被支差、摊派、重税压得喘不上气。他的好友春生也变得麻痹消极,原来他怀着“凭着拳头也要使村子像个样子”的抱负,如今只剩下“只要不再坏下去就行”的叹息了。当村长和地主老白得知庆根不回部队了,妄图敲诈一笔钱,他们狠狠地指责他是逃兵,威胁说逃兵要枪毙。父亲吓得面色苍白,只得低声下气地乞求,打算用钱贿赂他们。
庆根面对父母的亲情羁绊,地主村长的欺压,还有村里常年不变的压抑、消沉,他心里开始萌生质疑,特别是与村长、老白爆发冲突后,他回想起在部队两年的经历,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理清了思绪,内心发生了从“小家守护”到“家国担当”的认知变化。最后,小说通过庆根的梦境,鲜明地喊出:“只有赶走了日本鬼子,坏人也不会存在,我们才能活,才能种田,才能安居,并且过活得更好,有好地耕,有好窑洞住。”于是,他决定重返部队。清晨时分,他简短告别了妻子,便不顾父母的挽留,犹如一匹挣脱缰绳的野马,决然离去。
《脱缰的马》生动展现了中国农民在抗战中的心理转变历程。主人公庆根从囿于小家的犹豫,逐步成长为心怀家国的抗争者,完成了从被动忍耐到主动反抗的蜕变。在这一过程中,他承受着双重压迫:一方面是以村长、地主为代表的封建剥削阶级的欺压,另一方面是日本侵略者带来的民族苦难。这部小说创作于抗日战争的相持阶段,当时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大片国土沦陷,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西北战场转入了持久的游击战争,在不少人陷入对抗战悲观情绪的背景下,作家写这部小说的目的就是要增强大众的抗日信心。正如庆根在梦中说出“赶走鬼子,坏人也不会存在”,这虽然是个人的呐喊,但却表现出社会大变革中广大民众的期待,其意义早已超越了文本本身。
小说中,穗青对人物复杂性的刻画,如成二、成二婶、春生、村长、老白等,没有将压迫者或被压迫者“脸谱化”,而是让每一股矛盾都置于具体的社会与人性之中。例如庆根的父母不让庆根归队,他们不是“觉悟低”,只是担心儿子的安危,这是底层百姓最朴素的生存本能。而庆根最初选择留下来的妥协,恰恰为后来的觉醒埋下更具冲击力的伏笔。还有春生的“不作为”,他并非懦弱,而是目睹了太多“反抗无用”后不得不选择的自我保护,在现实的碾压下,他成了一个麻木者、沉默者。当然这样的对比,让庆根最终的反抗更显难能可贵。
此外,整部作品的文字细腻、节奏把控得当,尤其在对农村景象的描写上尤为精妙,黄土沟壑间破败的窑洞、阡陌纵横的贫瘠土地等景物描写,成为了人物心理的外化,与人物的心理变化形成了微妙的呼应。这种鲜活的描写,正是源于穗青对晋西北乡村生活的洞察和了解,也使得小说成为特定历史时期乡土中国的珍贵记录。
1948年,当《脱缰的马》被改编为电影《山河泪》时,银幕上那匹跃起的骏马,已经成为一个民族觉醒的象征。新的黎明,正随着那匹脱缰的马的嘶鸣,从地平线上升起。而它的嘶鸣,至今仍在历史的深处回响。
吴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