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波,是我的老邻居,也是我的老同事。我是《平遥话》最早的读者。当伟波把打印好的草创稿送给我的时候,我惊呆了。
伟波博古通今,著书立说,这是我熟知的。奇闻轶事,在他的口中笔下,便能熠熠生辉,这也是我早就领受过的。但,对于一个被教学管理事务不断锁身的中学校长来说,能有情致且有耐力写出如此厚重的作品来,着实令人佩服。更重要的是,《平遥话》能集文字、文化、文学于一身,相生相长,相得益彰,更属稀见。据我所知,祖籍平遥的刘伟波,从小是生活在省城太原的。但他能够如此通透平遥方言,骨子里把握住平遥话的精髓,除了文化,恐怕还有割舍不断的情有独钟。
《平遥话》是会讲故事的。何况,让一个会讲故事的晚辈,去讲一个太有故事的“祖爷”,不能不算是一件幸事。
我始终认为,小说创作的核心是讲好故事。没有故事做支撑,小说便失了灵魂。伟波巧妙地选取了极具代表性的平遥话柄,设置情境,描绘场景,牵扯人物,勾连故事。作者讲述这些故事,就仿佛三大爷和二大娘之类盘腿坐在炕头,和你掏心窝子拉家常,从城门拉到驿站,从遥远拉到现实。小说从“家败”说起,历经“地儿”“祖爷”“得手”“泼闹”等,波波折折,圪溜拐弯,直走“突儿”。这期间,有没落时的无奈与悲怆,奋起时的艰难与不甘,也有坚守时的坚韧与执著,发达时的亢奋与欣慰。夫妻、婆媳、妯娌、爷孙、夫子、兄弟等多重关系,都在错综复杂的农耕文化与商业文化中依序展开。他们轮廓依稀,面目可亲。一句话,一件事,一个表情,一个筹码,便把他们勾勒得淋漓尽致。在这些关系中,还穿插着人与自然的矛盾,人与社会关系的矛盾,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社交、礼仪、商贸、文化、教育等活动,都为小说提供了广阔的社会背景。沟通彼此,捋顺关系,架设桥梁,互通情报,就成了小说的要务。作者就是在这样错综复杂的情势中,井然有序,不急不缓地走进故事的深处的。
《平遥话》更会风趣地讲故事。过多的文字考证,情节验证,人物求证,是极易乏味的。作者充分调用他风趣幽默的语言风格,将一个个普通故事讲述得生动有趣。
“学徒时最难熬的,是号里起得最早的人,天不亮就得下地,生火做饭,洒扫庭除,把号里几十个人的尿盆子倒掉,刷洗干净。白天,有客人的时候,迎来送往,端茶倒水,察言观色,笑脸相迎。没有客人上门,就在号门口杵着,一天也不得闲。”
这是《家败》中,描写学徒工尴尬处境的一段文字。读到“杵”字时,除了叹息悲悯其悲苦遭遇,又不禁哑然失笑。这“杵”字,本指棒槌,用来捣物。此处拟物化,将活生生的人样,固化为木头状,顿时失却了人的生机与灵性,沦为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且这摆设既障眼又碍事。这里并未直接描写学徒工的心理轨迹与现实存在,却通过这个“杵”字,把序列社会中一个小人物的进退两难、有苦难言的生存状态写到了极致。
《支当》一章中,作者是这样写日本兵的:
一九四四年,日本人看着就快不行了。当年日本人刚来平遥的时候,日本兵尽是年轻后生。可现在,老汉儿小后生,还没有三八大盖儿的步枪高的小后生,胡子茬还没有长出来,就来当兵了。悄悄地从外面传来一句闲话说,日本人吃高粱米——没法子啦。平遥人不说高粱,说套黍,意思一样。偷偷地一打听,日本兵也的确不像刚来的时候净吃大米、罐头了。还有些个日本兵,虽然也说日本话,可看上去,总觉着哪里有些不对劲儿,仔细一打听,原来并不是日本人,是高丽人。
作者通过大众视角,写大势将去的日本兵,将他们穷途末路时的狐假虎威、装模作样,化作笑谈,娓娓道来,令人捧腹。文字不多,内涵丰富,情趣盎然。
《平遥话》很注重故事与故事的勾连。这部小说,作者用了三十多个平遥的方言术语,讲了大大小小上百个故事。这些故事,彼此独立,又相互关联,构成了一幅卷轴式的历史长卷。卷面上,承载了上百年的社会生活,活动着形形色色的各种人物。既横切断面,又纵深开掘,浓缩市井生活,凸显晋商文化,演绎盛衰兴亡。
《祖爷》里,主人公刘元,通过“迁坟”的伤痛,刻骨铭心地体味了“祖爷”的分量与不可动摇的尊卑秩序,萌生出进城的“野心”,开启了创业的纪元。
《城阂里》走出杨掌柜,带出了桂馨儿,勾出了刘元关于“娃娃亲”的胡思乱想,也滋长出刘元“四四致致”女人的择偶梦想和对创家立业生活的向往。
不可抗拒的时代洪流,无情地将中兴了的刘元,淘在了商海的沙滩上,让他重新感受“恓惶”的滋味。(《恓惶》)
书中,作者会时不时地通过典籍文献之类的,来考证一些术语的来历,做到语有出处,正本清源。但又绝不拘泥于固化了的形、音、义,或生搬硬套,或妄加臆测。而是根据文字应用的背景场合、社交礼仪、风俗约成,推测演绎,分析求证,给方言术语以应有的归宿感。
作为语文老师,曾经关注或比照过许多方言。但万万没想到,平遥话,原来可以这么说。
□刘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