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嘴是越吃越刁。
好久以前,秋天能吃到的水果无非就是那几种,苹果梨子石榴葡萄,而如今它们在超市里成山地垛着,断然论不上稀罕俩字了。
儿子爱吃水果,我们就经常各色各样地往家里搬。老婆讲话,又不是龙肝凤髓,那才能花几个钱?他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更是惯着。夏天要甜橙,冬天却要西瓜。但凡市面上能买着,吃呗!再不行还有网购。火晶柿子吊干杏,象牙芒果猕猴桃,成筐的百香果,整个的菠萝蜜。东西南北吃遍了还不算,五大洲四大洋都不在话下。
日复一日,这嘴就养刁了。我娘送来一大把玫瑰葡萄,儿子拈起来就吃了那么几颗,冰箱里搁到烂也不再碰了。我看着心疼,就说吃得起也不是这么个浪费法。这厮还振振有词:“不是拿搪,真吃不下。”我扒拉着葡萄,选那品相尚好的吃着。“吃不下?前两天那么大一个榴莲,一个人啃了一多半,啃得一大早流鼻血?”他倒挑上理了:“榴莲什么价葡萄什么价?”这话让人听着就来气:“合着你是看贵的就吃,便宜的就不吃?”他一本正经地道:“当然不是了。好比今年,阳光青提可比玫瑰葡萄便宜多了,但我选肯定选青提,因为更甜嘛!”“光图甜那怎么不啃甘蔗?”“那能一样嘛,甘蔗有渣!”“青提还有籽儿呢!”
越说越抬杠,我干脆噤了声继续收拾残局。儿子别过头跟没事人似的,好半晌才说:“不新鲜了就扔掉呗,再给自己吃坏了。”“扔掉?”我的心情刚平复些,又被他激起了火气。“说得轻巧,钱买来的!”他满脸蜜罐儿里长大的孩子常见的那种无所谓:“闹肚子吃药不花钱,住院输液不花钱?”我是真没法跟他沟通:“那你倒是趁新鲜吃完呀。一直放到烂?亏我还舍不得吃呢!”儿子眼神里写满了不可理喻:“可算占住道德制高点了是吧?非要吃我也管不了,就没苦硬吃呗?”“嗤!”我忿忿道:“你是真没吃过苦,以为这甜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他觍着脸赔起了笑:“这不是也没苦嘛。草莓香瓜是苦的?西瓜荔枝是苦的?”说起荔枝,我忽然想起一段往事。儿子见我忽然气焰全消,倒是紧张起来:“又生气了?”我看着那犹带稚气的面孔,不由得叹了口气。“猜猜我第一次吃荔枝是什么年纪?”他又惫懒起来:“得四十年前的事了吧,我哪知道啊?”我摇摇头:“那年我十四……”
那年中秋,我跟父母去看望老姑。老姑守寡半生,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一个小脚老太太,在米珠薪桂的省城,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才把我这小姑拉扯大。熬到小姑成人、工作、成家、独立,老姑又成了形单影只的一个人。她家我去得并不多。每次见到我们,她都开心得合不拢嘴,满脸皱纹笑成一朵花的样子。我们只带了些家乡特产的红枣核桃,老姑却还是嗔怪,说一家人破费干啥。又说远路无轻重,沉甸甸地受那个累。我挺直了脊背说自己也是大小伙子了,背这么点东西不算什么。老姑就更高兴了,把驼了的背一拔再拔,说果然是好小伙子,快有老姑俩人高啦。安顿我们坐下,老姑就扭着小脚开始张罗。又是托邻居去找小姑回来,又是倒水让我们喝。那水都盛在粗瓷小碗里,加了白糖,又加了红糖。我们见她还要翻找不知道什么东西,忙劝她赶紧歇着。老人第一次显出了尴尬的神情,说平时也没什么客人,都没个东西招待娃。忽地,老人想起了什么似的,小心地从床头一只小木匣里拿出两个褐色的小圆球塞给了我。说差点忘了还有个稀罕物,夏天小姑买来她就攒着,寻思中秋要给我的。
“那是啥?”儿子问:“说到现在也没有荔枝啊。”“傻小子啊。”我的眼角忽然有点潮:“那就是荔枝,干了的荔枝。老太太从夏天一直攒到中秋,吃起来都跟中药丸子一样了,苦甜苦甜的。”
儿子局促地低下了头:“你看你,怪我,不该挑三拣四还不行嘛。”我赶紧抹了把脸:“跟你说,自那以后,我一直以为荔枝就是褐色的,苦甜苦甜的。后来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鲜荔枝、什么时候第一次吃鲜荔枝,我是一点儿都不记得啦。可这个第一次,我是怎么也忘不了。”
儿子抿着嘴,伸手便去拣剩下的葡萄,却被我按住了。我将葡萄倒进了垃圾桶:“没有好的啦。你说得也对,没苦自不必硬吃,可尝到甜头的时候也千万别糟蹋。毕竟,从苦到甜也没多少年!”
在水七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