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女人·制帽匠》[奥地利]托马斯·伯恩哈德著马文韬译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该书是两个关于死亡的故事。《波斯女人》关于爱情、报复和死亡;《制帽匠》关于亲情、尊重和死亡。特立独行的伯恩哈德以批判的方式关注人生(生存和生存危机)和社会现实(人道与社会变革)。文字极富音乐性,以犀利的夸张、重复和幽默,将人类境遇中种种愚钝与疾病,痛苦与冷漠,习惯与禁忌推向极端,向纷乱昏暗的世界投掷出一支支光与热的火炬。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瑞士人及其生活伴侣是在一个下午,当时我正在房地产中介商莫里茨家里,意欲向他直抒胸臆,披露长时间以来我在精神和情感上的疾患症候,不是试图去婉转暗示,或者仅仅把我的病症作为医学知识去阐释和与他探讨,我的内里像一架破旧的机器,不仅仅是个别零件经常出毛病、故障,而是从整体上已让病魔折腾得面目皆非,莫里茨对此可以说浑然不知,他了解的只是人们所看到的我的表面状况,因此他并未怎么在意,更没有引起他的不安,现在我要把我整个内里翻转到外面让他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来到莫里茨家里,我与他相识已经十年了,并且成为相互可以信赖的朋友,但是整个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隐瞒真相,甚至于逐渐发展到采取数学上那种精确较真的方式,周密计算着将自己包裹起来,在他面前保守着这个秘密,持久地、违心地、冷酷无情地把它掩盖起来,让他得不到任何机会看到它,哪怕是蛛丝马迹。在这个下午我突然一反常态,竹筒倒豆子,向他彻底袒露自己,我的这一突如其来的残暴举动势必让他惊恐不已,事实上对他的震撼真是难以设想,但是不管是他的惊恐还是他的震撼,都没有丝毫阻碍我向他继续披露我的内里。在这整个过程中,如往常一样我坐在两扇窗户对面,房门旁边角落里那个座位上,这是我称之为公文夹屋的莫里茨的办公室,莫里茨身着他那件鼠灰色冬外套坐在我对面,已经是十月底了,很可能当时他处于醉酒状态,由于屋内光线已近昏暗我无法确认,我已经数周没有到莫里茨这里来了,这期间我与任何人都不来往,完全自己一个人独处,就是说完全依赖自己的头脑和自己的身体行事,用了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长的时间,高度集中精力去思考相关的一切。在这整个过程中,我坐在角落里那个座位上,一直盯着他看,仿佛在这个下午,我终于破釜沉舟,下定决心去做一切有助于拯救我的事情,毅然决然地从我那潮湿、寒冷和阴暗的房子里走出来,穿过茂密的、散发着霉味的森林,如同朝着一个大慈大悲救人性命的奉献者一样奔向莫里茨,向他和盘托出长期藏匿于我心中的一切,在来他家的路上我决定,尽最大可能,不再在他面前捂着盖着,尽情地把一切披露出来,直至我的心灵真正感到某种轻松。我这种做法同时也的确是对他的伤害,一种不能容许的伤害,但事已至此只能对不住我的朋友了。正当我不管对方的感受如何,只顾自己痛快,将减轻头脑和身体压力的尝试推向高潮时,忽然莫里茨的房里响起了脚步声,对我来说这是陌生的脚步声,但对辨别脚步声同样训练有素的莫里茨则不然,他显然立刻就知道这是谁的脚步,从他对突然自前厅传来的脚步声的反应我就看出来了,总的来说,莫里茨灵敏的听觉是极不寻常的,这个特长对他经营生意自然大有裨益,实际上莫里茨在我与他谈话期间一直静静地沉默着坐在那里,这不得不让我想到,他在这整个期间,甚至可以说,坐在我对面跷着二郎腿的莫里茨一直在等待这脚步声的响起,这意味着来者不仅仅是对房地产感兴趣者,而的的确确是房地产买主,这时他立即从沙发椅上站起来赶到门前去倾听,轻轻地说“两个瑞士人”,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对他自己说,之后莫里茨的房屋一片静寂,接着那两个瑞士人就走进了莫里茨的办公室,数月以来,除了莫里茨我没有跟任何人谈过话,他们是最先开始与我谈话的人,随着他们的到来,我所期待的、我最迫切希望的、由于释放和减压而使我情感和精神感到的轻松也出现了,的确是如此,尽管这是我在这个下午不顾一切强行要实现的,为此不惜肆无忌惮地披露自己的内心世界,并且由此在莫里茨面前自然就不可避免地自我贬损,以及不知羞耻地自咎、自毁。在与这位瑞士先生及其生活伴侣邂逅之后,我就与这位女士相约到松树林散步。如今我已经记不得我和她一起散步有多少次,我和她每天都去散步,经常每天还不止一次,总之,在这段时间里,散步之频繁,每次散步时间之长,都是之前我与其他任何人所没有做过的,我也不曾同其他任何人能像同她那样,那样投入地、那样善解人意地谈话,能够去思考那么多的事情,没有人曾让我如此深入地看到他自己的内心世界,我也不曾让任何人在任何时候如此深入地、如此肆无忌惮地观察到我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