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遇到些人与事，让我心生烦乱。夜里难寐时，捧起床头的诗集，读到了刘禹锡的《杂曲歌辞·浪淘沙》。细品慢读几遍，深受触动，内心不解之思，豁然开朗：人生行路，常如刘禹锡在《浪淘沙》中隐喻的淘金之途——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唯经狂沙席卷的磨砺，那生命的真金才能绽放出有质地的光泽。
狂沙漫卷，终炼就金身。被政敌构陷、放逐僻壤的刘禹锡，吟出了“濯锦江边两岸花，春风吹浪正淘沙”这般洒脱又充满生机之句。其精神之澄澈坚定，恰如金石。我又想到东坡居士，黄州、惠州、儋州——那愈贬愈远的困顿，竟只被他笑谈为平生功业。在黄州的凄风苦雨里，其胸襟如天地般扩展，笔下《赤壁赋》等雄文如月照大江，悲而不伤，浑然天成。这何尝不是生命之金在磨难熔炉中凝练升华？那些泼来的污水，那些妄图淹没我们的巨浪，终不过如淘金之水，反复涤荡之后，留下的却是生命最本真、最坚强、最有光泽的心性。
至交真情，也当经狂沙淘洗。管鲍之交的故事至今仍如清泉流淌：管仲曾与鲍叔牙一起经商，管仲常多分利；又曾为鲍叔牙谋划事情，反而令其陷入窘境；甚至打仗时管仲三次临阵脱逃。鲍叔牙却深知其才其志，非但不以为意，更向齐桓公力荐管仲为相。当管仲慨叹“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时，其中蕴含的岂止是感激？那是超越功利、穿透浮尘的心灵相认。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唯有狂沙淘尽，方显情谊如金——非关利禄，纯然是灵魂的共鸣与守望，最终成为彼此生命中最美的风景。
人自身品行之修养，更是生命中不断磨洗的淘金。元朝大儒许衡，曾于盛夏酷暑中过河阳。众人见道旁梨树果实累累，皆争先恐后摘取解渴，唯许衡不去摘。有人问他，如今兵荒马乱，梨树已经没有主人，你为何不去摘梨吃呢？答曰：“梨虽无主，我心有主。”这“我心有主”四字，如磐石般坚立于欲望的浊流之中。在诱惑诸多如狂沙蔽目的尘世，这“心主”之金，需时时拂拭，刻刻警醒，方能在喧嚣中守护内心的澄澈与端方。
人生真金之显，岂在一朝一夕？它生发于刘禹锡、苏轼那颠沛流离中的心光不灭；它凝华于管鲍之间超越利害的真情互信；它更锻造于许衡于无人处“我心有主”的慎独功夫。当狂沙散尽，我们终将看见：那被苦难打磨过的意志，被世事淬炼过的情谊，被自律守护的德行，在滔滔奔流的岁月长河中熠熠生辉。它们正是生命在千淘万漉后呈现出的不朽真金——在狂沙吹尽处，终会看见夺目金光！
思索至此，夜已深，月华如水洒满床前，我心清澈，酣然入睡。
□程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