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山琴书,又名稷山书调、坐唱琴书,因表演者多为盲人,乡人多称其为“盲人说书”,在清代乾隆年间就已流行,200余年来一直是晋南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
在我整理编纂《文化稷山》一书期间,对稷山琴书又进行了详细了解。稷山琴书用稷山方言演唱,伴奏以小扬琴为主,融合蒲剧、道情、秦腔等剧种的唱法,形成了自己的音乐风格特点。其以唱为主,以说为辅,既可独唱,又可合唱,但主要是二人对唱。稷山琴书采取围桌坐唱的形式,艺人围绕桌子四周落座,沿桌腿竖一根长棍,上有木鱼,艺人脚掌系有绊绳,牵动绊绳、击打木鱼,用以配合故事情节和唱腔节奏。
稷山琴书属于典型的板腔体唱腔。起唱一般用“慢板”,节奏舒缓,多用于抒情性唱段。主体唱腔是“二八板”,节奏平稳,擅长演绎故事,常用鼻音、假唱和拖腔结尾。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唱腔换成“紧二八板”,紧凑欢快。最后以“流水板”将故事情节引入高潮,用于剧目收场。其表演形式并不复杂,但是曲调婉转、通俗易懂,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初冬时节,获知西社镇几位民间艺人当晚有约好的演出活动,随即前往。
西社镇背靠吕梁山,暮色给山脊勾了道毛边,枯草尖凝着冰晶,在残月下泛出冷釉般的光。刚一下车,远处灯火喧闹人家忽地漏出三弦的颤音,裹着空气中溢出的烤红薯香。远远看见七八个老人围坐方桌,桌脚支起的长棍上悬着木鱼,系了绊绳的脚掌有节奏地晃动。
“铜锤将军过潼关,红缨枪挑落星斗寒……”执琴的老者眼窝深陷,灰白眉毛随唱词起伏。扬琴在他手中如流水漫过青石,蒲剧的铿锵混着秦腔的苍凉,在初冬的月下倏然让人觉得兴奋和紧张。身旁对唱的盲艺人突然跺脚,木鱼声脆生生敲碎夜色,满座乡邻跟着“哎呀”一声惊叹,仿佛看见1400余年前玉壁古战场的箭雨扑面射来。三弦拨动时,气氛也“软和”下来,我注意到场边卖醪糟的老汉跟着节奏拍大腿,眼角漾着笑意。
月影西斜,唱到《韩湘子归山》的流水板,扬琴声忽如汾河涨水。盲艺人脖颈青筋暴起,假声拖腔骤起。木鱼急雨般追着唱词,恍惚间仿佛看见韩湘子踏着琴音登上中条山,道袍鼓荡如帆。满场喝彩声里,我忽然明白为何这围桌而坐的“盲人说书”,能在晋南传唱200多个春秋。
散场时,执琴老者摸索着收拾乐器,月光落在他凹陷的眼窝里。他说琴书里的故事都是老祖宗用脚丈量出来的:新绛的城墙听过《伍子胥过江》,河津的渡口记得《谭香女哭瓜》,稷王庙的琉璃瓦下还压着《十八女行孝》的唱本。说话间,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抚过,竟比明眼人还要灵活。
归途中,我想起小时候奶奶摇着纺线车轻声哼唱的调子与琴书何其相似;再往高雅处联想,博物馆里那些出土的唐代说唱俑,难保不是泥土深处早就埋着琴书的根脉。那一声或嘶吼或咏叹或悠扬的唱腔,从胸腔里、从黄土沟壑间蜿蜒而出,竟是带着血丝、带着洒脱、带着抚慰、带着向往。这不是唱,是扒开胸膛把心肝肺都掏出来晾在日头底下晒着的,黄土高原农民的赤诚;是麦子拔节时的挣扎,是村边井上辘轳咿呀的回响。他们不是在表演,是在用声带犁地,一沟一壑地犁进命运的冻土。每个拖腔都是与天地的倾诉,每段尾音都是对贪嗔痴爱恨的和解。有倾诉,却无哀怨;有和解,但决不妥协。
原来生命的尊严,竟可以这样在淳朴的唱腔里完成最悲壮的绽放。今夜说唱的盲艺人用绊绳牵动的岂止是木鱼,更是乡间邻里自己解读的悲欢离合、穿越时空的文化血脉,在扬琴的叮咚声里,将稷山人昨天的悲欢离合织进今晚月光的永恒。
王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