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凛冽的寒风像是暗藏着无数枚冰冷的寒针,在我的肌肤上寻找可乘之机。我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陌生而又熟悉的故乡。
陌生,是因为能进入视野的一切与记忆中的旧时模样格格不入;熟悉,是因为自己在村子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总有些熟谙的蛛丝马迹,会在记忆的堤坝上冲出一个小小的口子。
村子主干道的东西走向没有变,变的是尘土飞扬的土路无影无踪,脚下是平坦的柏油马路,狭窄的巷子、弯弯曲曲的胡同都不见了,东西南北都是笔直的柏油路;街道两旁,饭店、超市、菜店、药房,一家挨着一家,这些商铺的房子都是一模一样的、整整齐齐的。昔日的村庄不见了,展现在眼前的是名副其实的城镇。
我离开村子的时候,村里有两千多村民;现在,已有四千多人,加上移民的人数,整个村子有六千多人了。看着满大街的小汽车、三轮车、电动车,我只有一个很幼稚的念头固执地在脑海里翻腾:谁家还没有一辆车?哪怕是小小的电动车。
我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乱转,总想看到一些熟悉的风景,比如说,几间老房子,土垒的墙、胡基砌的墙。但我有些淡淡的惆怅,很难寻觅。每一户居民的房子都是相似的,两三米高的院墙,都是黄砖砌成的;大门,都是铁门,门楼高耸。几乎所有的人都喜欢暖色调,喜欢选用棕红色,门、门楼,都是棕红色的。
从前的房子,是清一色的瓦房,灰色的,是砖瓦;大门,则是黑色的。家境的殷实与贫困,还是很容易区分的,比如,椽子的粗细、大梁木质的好坏、墙壁材料的不同,如砖与土。房子,几乎是财富的象征,像我家的窑洞,那是贫穷之中的贫穷了,若不是窑洞顶上瓦片的遮掩,整个窑洞完全像是用土砌成的。现在的肉眼所见,房子很难说是财富的象征了,如果仅从房子论贫富,差别是很小的,尽管有盖两层楼的人家,也有盖别墅样子的人家,但几乎没有盖三层楼的人家,若有,也是用作商业活动的。
我有点感伤,又有点欣喜。两个时代啦。我们那一代人,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现在的一代人,基本上属于农业工人了。这种区别不在于年龄,而在于过去和现在。我们那个时代种庄稼的艰辛,以及繁重的田野劳作,早已成为了记忆中的图像。现在已没有人家养牲口了,没有牲口便无法耕种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啦。用一句我们的方言表达:现在村里人切刘(轻松之意)哩。
在村南头,刚刚走过半巷的路口,突然,我被一座老院子紧紧吸引住了。久违啦,老房子。一种莫名的温暖和感动涌上心头。这座老院子里,南、北、西三面各有一排房子,老式的瓦房,瓦房上的瓦片上布满了青苔和枯萎的瓦松,瓦片的灰色,已经被岁月涂刷成了黑褐色;屋檐下的椽子匀称,看得出来是上好的木料,像房子的筋骨一样,隐约中,裂开了一些缝隙,因为年久失修、久无人居住,显得有些寂寞和破败。
这是谁家的房子?毫无印象。我家住村东头,南头的大人和孩子都不熟悉,但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殷实的家庭,子女众多。对于20世纪60年代的人来说,每户三四个孩子是标配,四个以上的子女才配得上叫子女众多,“养儿育女”似乎是一个很奢侈的词,每一个孩子都像小鸡崽,自己刨食吃;每一个孩子都像野兔,自己在田野里撒欢;每一个孩子都像野草一样,自然生长。也许,这家人搬到城里居住了;也许,在村里另批了宅基地。总之,这座老院子和老房子荒废了。
在倒塌的墙边,紧挨着南面房子的墙边,高高地矗立着一座塔楼一样的建筑,方方正正,拔地而起,最顶端高过了房顶,由大至小、层层叠叠,由青砖垒成。这是什么东西?我好奇地四边端详良久,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个烟道,或者叫烟囱,它是通过灶台、串过土炕,把烟从这烟道喷吐出来。它是罕见的,至少在村子里面,用这么多青砖,又占据这么一块地方,依我猜测,这家至少有一个人在城里工作,或者家里有一个文化层次比较高的人,否则,如此洋气的设计是断然不会诞生的。
这些老房子、旧屋、旧院落,如冬日的暖阳一样,给我以温暖、感动和抚慰。
安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