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那片空旷田野上一眼望见高禖庙的殿脊飞檐时,初冬的阳光穿透冷飕飕干裂裂的风声,温煦地洒满了我的脸庞,光线也在庙宇的黄绿蓝琉璃筒瓦上闪烁着。没来之前,高禖庙早在我心里若隐若现地惦记了好长时间,现在,却忽然有些遗憾初冬来访了。选择这个日子来,是因为每年农历三月十八、九月十八恰逢热闹的高禖庙庙会,四里八乡香火祈愿,人声鼎沸,百色琳琅。而高禖庙在我的印象里,那是杨柳依依燕语呢喃的色彩,是春水碧绿拂闪绸光的色彩,是鲜花嫩蕊间一声黄莺鸣啭、将你唤回上古岁月风俗画卷的色彩。
“女娲有体,孰制匠之?”三闾大夫屈原在《楚辞·天问》里的追寻,宛如绵渺的云影,千年风声未曾中断过人们回首的目光。女娲,又称娲皇、圣母等,作为神话历史传说与民间祭祀里的创世神、始祖神与媒神,在民间被尊崇而喜爱地称为女娲娘娘,几千年案前香火绵延不绝。这位司爱情、婚姻与生殖的女神,大概是如斯古老又蕴藏青春、遥远神秘又眉目亲近吧,她定会慈祥地降福于祈者。
我与母亲赶庙会的河津连伯村高禖庙,最古称皋庙,位于黄河边的高地上,正对应“皋”字,便存在祭祀高禖的传统。庙内戏台正上演蒲剧剧目,水袖翻飞、声泪俱下,演到扣人心弦处,台下鸦雀无声,正殿里一片香烟缭绕,人影纷繁,络绎不绝。听说祈子遂愿的,来年便有人会包戏在戏台上酬演,四方赶庙会的人中间有不少戏迷,并邻近乡老妇孺,便在献殿与香亭前一同观赏,也算是乡间娱乐了。
香亭里竖立着今日仿制的“乐楼柱子祀”。说起“乐楼柱子祀”,便是高禖庙吸引访客的一个缘由。30年前庙里乐楼被拆毁时,从夹墙内发现一根隐藏的八角柏木柱,如照这根后来不幸毁坏的记史柏木柱推测,连伯这个地方祭祀高禖的风俗可以追溯到十分古老的年代了。然而史事云烟,历经兵燹战火、沧桑更变,庙中现存石碑,仅追溯出宋、元、明、清屡次重修,却无法确切考证到祠庙最早的建造年代,使得清嘉庆年间撰写“重修后土庙碑记”的郭步云,不免也在碑文中慨叹,细观其文,郭老先生心里,当影影绰绰默认此地高禖庙起源甚为古远罢。
青青上了柳梢,灵禽长啼林间,和风晓畅,阳气舒发。是月也,玄鸟至,遥想仲春二月,王率领嫔妃赴郊外进行一桩国之要事——高禖祭,太牢奉之,虔诚祈求子嗣如瓜瓞绵延。部族与国家,需要人丁兴旺。民间的草野祭场,青年男女聚集,碧草迭浪,乌燕翱翔,应折柔条过千尺。有人考索,河津古为耿国,连伯处于汾河与黄河交汇处,彼时黄河水比现在浩荡而清澈,汾河碧水摇涟,下游两岸湖泊星布、潮气嘘云,商祖乙便曾一度迁都于此肥沃之土。
初冬的阳光掠过翘立的脊兽,匀染了殿堂山墙,又向看戏人与花花草草后投下一道道影子,香火烟气氤氲,不觉使人有些微醺。仰望悠悠白云悬停于弧线优美的飞檐上,时光似乎飞逝,又好像静止了。我们去看精湛的香亭柱础石雕,石雕虽然已被碾压出岁月的辙印,却依然栩栩,尤其几只小狮子,有的回首向你出神凝望、有的抬腿翘挠憨态可掬、有的匍匐吼叫、有的正伸爪戏球,神态各异,观之十分可爱,犹如香亭后献殿的山墙壁画,所绘上古高禖祭、大禹治水、涂山禹会诸侯、后稷教民稼穑等诸多苍茫古事,在女娲娘娘庄重慈蔼的注目下、日光廊影游移中,似乎也令人不感到很古久了;何况姜嫄娘娘此刻正端坐在献殿中央的八抬大轿里呢,几名女子依次焚香祭拜于前。此地有一相沿古俗,每年农历三月十八女娲诞辰日,庙会除了戏班唱戏、村社点社火外,还要隆重庄严地将姜嫄娘娘从庙内迎出,用八抬大轿抬着绕经各村游行散花,再行祭祀大礼。我们来是农历九月十八,便没逢上,不知今日是否还存此风俗呢。
早听母亲言道,连伯高禖庙有灵气,其实方圆百十里父老心中,此庙多少有些玄妙。曾相传庙内有避风、沙、水三宝珠。传说多与奇事牵缘:连伯至龙门古有十八村庄,后为暴风沙积埋没,唯高禖庙完整无损;另,黄河古往今来泛滥沿河村子,神奇的是,河水在庙院西侧绕道而行,尤其1963年河水东侵,使许多村庄北迁数里,唯高禖庙泰然屹立;又兼每年风沙暴雨时节,庙院内是既不落沙,也无积水。高禖庙的灵气一直便口耳流传。据说这些情景与地质及建筑结构有关,凝结了先民的生存智慧,但却增添了邻近村人对高禖庙的崇仰。
卢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