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我赋闲在家，百无聊赖。彼时的上海寒气像小蛇，吐着信子往骨头里钻。攸姐见我成日长吁短叹，索性拉我一道回了她的家乡太原，说要让我尝一口真正的热乎面。
太原的早晨，从一碗“头脑”开始。“头脑”是傅山先生所创药膳，又名“八珍汤”。羊肉、山药、莲藕切大块，与羊尾油、黄芪、黄酒、酒糟一同入锅，再搭配煨面同煮，方才成了这一锅热气腾腾的“头脑”。舀一勺送入口中，一股浓烈的酒味裹着羊肉的味道直冲天灵盖，旋即在四肢百骸散开，未及见底，额头已沁出薄汗。攸姐说，这“头脑”外地人未必吃得惯，但实在是暖身补气的好东西。
猫耳朵则是另一番热闹景致。拇指轻推小面块，便是一只玲珑小巧的“小耳朵”。或是煮进砂锅咕嘟入味，或是滚水煮熟后捞起，浇上一勺色泽诱人的卤子——金黄的鸡蛋、火红的番茄、翠绿的葱花，在浓厚的芡汁中交融成趣。拌匀入口，每一口都盛满热烈的滋味。
比起欢腾的猫耳朵，蘸片子在我看来是带了几分文人气的。不拘什么蔬菜，也不拘什么面粉，只要裹了面糊入沸水，捞起来便是一道清润的蘸片子。配上醇厚的山西陈醋，蔬菜的清爽、陈醋的酸香，与面粉的温润相互牵制，以一锅白水勾勒出食材本身的素雅风骨。
土豆片栲栳栳，用攸姐的话说，是“世间至味”。山西北部盛产莜麦，莜面抗寒耐饥，民间有“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的说法。将莜面卷成蜂窝状，蒸得发透发亮，再与炸香的土豆片一同爆炒，撒上葱花香菜，烹上陈醋。莜面的韧与土豆的脆交织，既是顶饱的主食，又是解馋的佳肴，饱腹的同时又不失独特风味。
面食吃多了，免不了“晕碳”。我和攸姐吃得头昏眼花，便到汾河边散步。冬日的汾河已结冰，偶有一两处冰裂，才能隐约看到下面汩汩流淌的河水。夕阳下的西山怡然自得，静静守护着龙城中的每一个人。想到这几日，攸姐始终替我张罗买单，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她却摆手笑道：“在太原，客人是不用掏钱的。”这让我想起初识她的场景。那时我们还在悉尼求学，我到同学家做客，正巧遇到了在做豆角焖面的她。手擀面在她掌间变幻，筋道无比。五花肉与四季豆在锅中翻腾，接着被雪白的面条覆住，浅浇原汤，水汽氤氲。等揭开锅盖时，满屋飘香。还没等我自我介绍，她就热情地招呼我坐下，说要给新朋友盛一碗面。
面本不是稀罕物，但在山西人手里却能幻化为万般姿态。它用自己养活了一方百姓，也将这方黄土地上的人浸润出真诚、慷慨的性情。攸姐常说，偶尔有些负能量，回趟家吃上妈妈做的面，就可以“满血复活”。原本对这话，我还有些将信将疑，直到亲自吃过这一碗碗热乎面才明白：面之于山西，不只是食物，更是刻在骨子里的踏实与厚道，是能熨帖岁月、抚慰人心的温暖滋味。
胡泽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