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乡村独有的民俗载体,乡宴呈上的不仅是独具特色的地域美食,更凝结着邻里互助情谊、人情社会规则,以及代代相传的文化基因。而乡厨,正是这一场场盛宴的守护者——他们凭经验拿捏食材的多寡、靠手艺掌控菜肴的成色、用默契应对宴席的繁杂,在烟火缭绕中演绎着“一菜一味总关情”的乡村智慧。
一方水土孕育一方文化。在薛毓文的故乡吕梁,乡宴更蕴含着黄土高原的独特韵味。从传统乡厨的家族互助、搭班出力,到专业团队携全套用具的商业化服务;从“三蒸一凉一热”的朴实本味,到丰俭由人的多元升级,乡宴的形式在变、乡厨的服务形态在变,但那份藏在烟火里的匠心、融在饭菜中的温情、浸在相聚中的真诚从未改变。
随着文字重温乡宴的烟火气与仪式感,我们读懂了乡宴的内核,那是中国人骨子里对团圆的期盼、对人情的珍视,是乡土文明的鲜活注脚;同时,也希望这份历经时光沉淀的乡宴文化,既能守护住心底的乡愁记忆,也能成为助力文明乡风建设、赋能乡村振兴的力量。
——编者
乡宴,是极具中国特色的乡村餐饮形态。在家乡吕梁大大小小的宴席背后,一直活跃着一支乡厨队伍。他们凭借着各自的手艺,将一道道家乡风味的乡村美食呈上餐桌,满腔热情地满足着宾客的味蕾,了却主家发自内心的心愿,不知不觉中演绎传承着乡村美食生生不息的文明音符。
乡厨是一个群体。在我的记忆中,掌勺师傅通常是见过些世面且有一定的烹饪技艺,从事生火、盥洗、跑堂的打杂人员需得勤快不惜力。前者专业性相对较强,能够被大家公认为大师傅的掌勺乡厨者,往往一个村子或几个村子就那么两三位,需要办宴席者提前去邀请;后者则多由家族里边的晚辈们组成,以互助为基本的组织形式。
一个全能的乡厨,从选材到成品都要精通,而更难的是对每种食材数量的估算,俗称“摊事宴”。摊少了不够吃,极为尴尬,被笑为事宴“烂包”;摊多了又造成浪费,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这样“费东西”的乡厨普通人家是不敢请用的。父亲曾经是附近乡宴上远近闻名的总管,而且兼做乡厨。据他讲,最经典的是一场白事做完只剩下四个馒头,主家当然高兴,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其实与现在城市办宴席预估需要多少酒水饮料相类似,乡宴上物品的储备根据季节不同、人员多少都有较为通行的标准,比如在初夏,糕面人均三两即可。只不过经验少的乡厨心中没底,生怕做少了不够吃挨宾客骂,结果东西剩下一大堆,着实让主家心疼,可见当乡厨也实在是费力又费脑的苦差事。
家乡的乡宴中,最复杂的当属蒸的环节。一般有三蒸,即蒸馒头、蒸糕、蒸恶。
蒸馒头需在早两三天就将面自然发酵好,由于笼屉层数不像现在馒头店里可以放到七八层,最多可放两层,再加之为了避免吃不掉的半个馒头被扔掉,因此宴席上的馒头个头不能大,一斤面须做到八个以上,所谓“七大八小,九十正好”。遇到上百人的大宴席,从早到晚蒸上一整天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有时还得挑灯夜蒸,蒸完最后一笼馒头,初出道的乡厨们胳膊都会红肿,即使老乡厨也累得蹲到地上需狠抽几袋旱烟提提神。
蒸糕是宴席早饭必有的固定程式,也极考验乡厨们的功力。软糕面需拌得稍干点,呈圆形小块状即可上锅;如果糕面硬,则需拌得湿些才行,否则蒸出来的糕就成为窝头,客人不爱吃。糕要蒸好,还需要火力旺且均匀,乡厨间的配合协调也很重要,否则蒸的糕夹生会被视为不吉利。尤其是冬天蒸糕,支在院子里的敞口大铁锅蒸汽突突地冒,乡厨们需得将拌湿的糕面一层层均匀地撒进去,蒸汽打着臂膀,眼睛还得盯着锅内的成色,没有一定的功力是很难办到的。糕面蒸过后,需要放到大案板上反复揉打,加速完成融合。事先在案板上铺一层莜面或者胡麻油,乡厨们挽起衣袖,趁着几十度的高温一边叫喊着“好烧、好烧”,一边完成着艰难的任务。揉打完成后就进入捏糕环节,通常由帮忙的女人们完成,然后就是炸糕。
恶是吕梁山上几个县独有的吃食,也是乡村宴席上大烩菜中的灵魂食材。先将土豆或胡萝卜蒸熟,然后抿成泥状,与土豆淀粉和到一起,再将红皮大葱、花椒面、食盐等加入,用手拍成条状放进大锅内蒸四五十分钟。为了防止受热后发生倒伏,多用一节一节的高粱秆隔离开。这说起来简单的活计要想做好,全在用料的讲究和比例的掌握上。少了旱地里种出来的红皮葱,再好的乡厨蒸出来的恶,也会少滋无味;掌握不好淀粉的多少,要么蒸的时候立不住,在锅内倒作一片,要么太硬,在菜肴中成为另类,被客人们夹着扔掉。
乡宴是露天摆放的,就像乡村电影都是露天的一样。谁家有长桌圆桌,谁家有多少凳子,乃至谁家有多少碗碟酒壶酒盅,乡厨们都了如指掌,统统借来院里院外摆好。酒多是打来的散装高粱酒,后来渐渐改成瓶装,但还是熟悉的牌子,生酒是不让上席面的。下酒菜一凉一热,凉的就叫凉菜,如今在城里饭店通常挂家常凉菜或土凉菜的牌子,食材固定——有土豆丝、绿豆芽、土豆粉条、恶以及切成细条的油炸豆腐,倘若夏秋之交,则外加些黄瓜片或豆角丝。如此简单的食材,在葱、姜、蒜、盐、醋、芥末等佐料的加持下,瞬间被激发出绵延千百年的人间美味。冬春时节的宴席热菜以土豆粉条和油炸豆腐块为骨架,再烩进去适量白菜、恶、海带丝;夏秋则多以豆角、西葫芦等鲜菜为主力,与上述食材烩为一锅,就上事先蒸好的热馒头,成为一场宴席完美的压轴大戏。吃完了这碗烩菜馒头,宾客们陆续离开,忙碌了几日的乡厨们才稍稍松口气,拿张桌子坐在一起,在主家的道谢声中相互斟满一盅酒,祝贺着宴席的圆满成功,同时也期待着下一场宴席再相逢。
一段时间,进城务工潮兴起。曾经活跃在乡村的乡厨班底,很多也不再生活在村里。虽然办宴席时,一个电话他们就会放下手头的活从千百里之外赶回来,但毕竟费事了许多,而且会耽误手头工作。再后来,人们的日子普遍过好了,乡宴的规格也不再满足于一凉一热,至少需炒上六个或八个热菜,有的甚至鸡鸭鱼都得上,对传统乡厨的手艺提出了极大挑战,于是专业化的乡厨服务组织应运而生。这些新乡厨们瞅准了乡宴孕育的巨大商机,主厨通常从事过餐饮业,外加几个服务人员,一辆大篷车、数顶安席的帐篷、一套完整的灶具餐具,虽然需要支付一笔不菲的服务费用,但这种新业态的出现也省却了办宴者的不少麻烦,同时足以表达主家款待乡邻的诚意,很快成为乡宴普遍选择的方式。
时光变迁,乡厨更迭,永不生变的唯有乡宴中那浓浓的乡音乡味。冬日的暖阳下,去参加一场非去不可的乡宴,一口乡味土菜、一杯乡味土酒、一声乡味问候,可让远离故土的心灵享受在当下,也可将过往的记忆拉得悠长悠长。乡村的每一场宴席,都是情感交融的温馨时刻,也是文化传承的重要契机。
薛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