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叔叔家儿子过满月,打散(作为回礼赠送)来海碗大的花馍(油饼)。母亲只给我们切了指头宽的一小牙儿便藏了起来,说要给爷爷留着。
每当馋嘴又不能如愿,父亲常讲他儿时饿肚子的故事:日本鬼子把家里粮食都抢走了,我跟你三叔天天饿得睡不着觉,肚子“咕噜噜”响;青黄不接时,地里的各种野菜都挖没了,你娘(口语读nie,指祖母)只好把玉米芯碾碎了熬汤喝,或者拿榆树皮磨面吃;还是过年时那豆腐渣馍吃着香啊,天天做梦都流口水……
母亲儿时生活在省城,没受过父亲的苦,但也不甘落后,讲了些过去的事:嫁你爹时,你爷连一顿正经饭都没准备,只让我娘家人喝了碗萝卜汤;生你姐时只吃过你娘三颗鸡蛋,奶水不够只能用稀面汤对付。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你爹家好歹还有一园枣……
彼时,父亲坐在炕头就着煤油灯看书,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母亲在窗前“嗡嗡”地纺着棉花,眼里流着泪,脸上却在笑。似乎,他们经历的不是苦难,更是一种回味或享受。
是啊,我们终究没饿过肚子,按理应知足才对。可一想到队里的骡马个个吃得膘肥体壮,每顿草料里都拌着油油的麻糁,我心里很是不平。凭啥自己天天都吃那死硬的窝头、酸菜,或是那看着都让人直吐酸水的蒸红薯?凭啥地里每年种那么多棉花,菜里却看不到几个油星儿?
我总盼望母亲晚点从地里回来顾不得做饭,能急慌慌地为我们炒一次“葱花鸡蛋”;盼望麦子收成好,母亲心情也好,能为我们做一顿油香的烫面旋子;盼着冬日里谁家娶媳妇,能顶替父亲吃一次席好好改善一顿;更盼望正月里的麻花、油糕以及有着大肉片子的烩菜。
许是别人家的饭更香吧,最常梦到的还是那油炸花馍:油是香喷喷的棉籽油,面是精细的头遍面,捏着厚实吃着暄软。若再蘸上半碗辣子蒜醋,别提有多美!但大多人家只在两种情况下才会炸花馍。
一种是家里有人生病或媳妇生了娃,在病愈或娃满月后,主家会炸了花馍打散给那些看望过的亲朋。在街头玩耍的我们,每遇有大人骑着车子挎了蒙着花棉布飘着棉油香的大竹筐从旁经过,便知是打散花馍的来了。那一刻,所有的嬉闹戛然而止,不约而同地投过馋馋的目光,随之一路小跑紧紧相随,直盼着那人能拐进自家胡同,然后在自家门前刹了车子卸下筐子……
另一种是家里盖新房上梁那天,主家会炸花馍拜神祭祖,也好好犒劳一下动工以来为自家帮忙的亲朋邻居。这种花馍不比打散的花馍那么大气,多为成人巴掌大小,嘴大者三几口就吃一个。随着阵阵“一二——嗨!一二——嗨”的号子声平息,蒙着红绸的大梁安放屋脊,院子里鞭炮齐鸣,一盘盘小花馍开始上桌。此刻,无论大人小孩都早已抢蹲在小桌边,装馍的盘子刚刚近前,便顾不得烫手,抓起来蘸了蒜醋就往嘴里塞,唯恐被别人抢了先。往往端盘的人转身还未走远,桌上已空空如也。随着一盘盘花馍被秒光,每个人的眼神不再急迫,动作也变得迟缓,直至一个个都吃得嘴上流油,打着饱嗝扶腹站起。正因此,每遇帮忙盖房的差事,我们弟兄皆争相前往。既为了还人情,更不想错过上梁日的那顿饱餐!
其实,花馍就烩菜才是最美的。可只有春节前,母亲才会大度一次,真材实料地为我们也为招待亲戚炒一锅烩菜。油自然是棉籽油,菜是白菜、海带和粉条,再配以白豆腐、烧豆腐及丸子等。只有来亲戚时,母亲才会在碗里放上薄薄的几片猪肉片充门面。即便碗里没肉,花馍就着那油油的、煮得软烂的海带和白菜,吃起来也是相当的来劲!
如今,曾经最稀罕的大肉片子已遭人嫌弃,什么油糕、麻花、油条、油茶也提不起任何兴趣,我曾偷吃队里麻糁的事儿更成了晚辈们的笑谈。每当不知吃什么为好时,我仍思念家乡那飘香的花馍。梦里,也常听见母亲叮嘱大嫂或二嫂说:“给三三多炸些花馍,走的时候带上……”
杨立明